崔判官回來的時候,勾魂司的早飯剛擺上桌。
今天吃的是“陰司特色豆腐腦”——用枉死城特產“哭魂豆”磨成,澆上奈何橋邊“笑面鬼”熬的辣油,再撒一把忘川河畔“無舌草”切成的蔥花。口感嘛……像嚼一團浸了醋的溼棉花,還帶着點陳年裹屍布的回甘。
“好消息和壞消息。”崔判官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一碗豆腐腦就灌,灌完才齜牙咧嘴地哈氣,“辣油裏摻了孟婆湯渣……誰幹的?!”
孟婆坐在廊下慢條斯理地擦勺子:“清早提神,有助思考。”
崔判官不敢發作,只能轉向黃賢策:“先說好消息:十殿閻羅同意了我們‘參觀阿房宮’的申請,批文蓋了十個大紅印,正式得能裱起來掛牆上。”
黃賢策放下筷子:“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崔判官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錦盒巴掌大小,黑檀木雕花,盒蓋上貼着一張黃符,符紙上寫着“御賜”二字,“這是秦始皇派人送給每位閻羅的‘禮物’。秦廣王讓我轉交給你,說……讓你自己體會。”
黃賢策接過錦盒,沒立刻打開。
他用氣運羅盤掃了一下——盒子裏是濃鬱的金色氣運,純正得不像陰司該有的東西,但金色深處,藏着一縷細如發絲的黑線。
“開了會怎樣?”他問。
“不知道。”崔判官搖頭,“秦廣王只說,十殿閻羅每人收了一盒,看完之後,就把你的事……暫時擱置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白無常小心翼翼道:“黃主簿,要不……咱別開了?萬一是什麼詛咒……”
“是長生丹。”
說話的是埃及書記官阿努比斯·小特。他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胡狼鼻子聳動着,耳朵豎得筆直:“我聞到了尼羅河畔‘不死草’的味道,還有……昆侖山的靈芝,蟠桃園的仙露,還有……”
他忽然打了個噴嚏:“還有一股……腐爛的甜味。”
黃賢策看向孟婆。
孟婆走過來,伸手按在錦盒上,淺褐色的瞳孔裏金芒流轉。三息後,她收回手,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聲音冷了三分:
“開吧。是長生丹,但加了‘魂契’——吃了能延壽千年,但從此魂系於秦始皇,他若死,服丹者魂飛魄散。”
院子裏一片死寂。
“卑鄙!”黑無常拍桌,“這不就是綁人上賊船嗎!”
“是陽謀。”黃賢策反而笑了,“秦始皇知道閻羅們最想要什麼——不是功德,不是權位,是‘時間’。十殿閻羅看似永掌陰司,但每千年要受一次‘天道考核’,考核不過,就得退位去輪回。長生丹能延壽千年,等於免考一次。”
他頓了頓:“而且這丹不是毒藥,吃了不會立刻受制,只有當秦始皇瀕死或主動引爆魂契時,才會發作。閻羅們可以賭——賭在魂契發作前,要麼弄死秦始皇,要麼找到解契之法。”
崔判官苦笑:“所以他們賭了?”
“賭了。”黃賢策打開錦盒。
盒子裏鋪着明黃色的綢緞,綢緞上躺着一枚鴿子蛋大小的丹藥。丹藥呈淡金色,表面有九道天然雲紋,散發着沁人心脾的異香——那香味很特別,像是春天第一場雨後森林的氣息,混合着某種古老檀木的味道。
但仔細聞,香味深處,確實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腐氣。
丹藥旁邊,還有一枚玉簡。
黃賢策拿起玉簡,注入魂力。
玉簡中浮現出嬴政的聲音——不是威嚴的帝王腔調,而是平和、甚至帶着點笑意的中年男聲:
“黃賢策,朕知你欲阻朕重生。無妨,各爲其志罷了。此丹乃朕以三千年功德煉成,服之可延壽千載,不受天道考核之苦。贈你,非爲收買,而爲敬意——敬你一個生魂,敢在陰司攪動風雲的膽氣。服與不服,自行決斷。三日後阿房宮,朕備薄酒以待。”
聲音消散。
玉簡化作粉末,從指縫間流下。
“他在邀你入局。”孟婆說,“吃丹,就是認他爲主;不吃,就是與他爲敵——但無論選哪條路,三日後都得去阿房宮。”
黃賢策盯着那枚長生丹,看了很久。
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他把丹藥扔進了孟婆的湯鍋裏。
“滋啦——”
丹藥入湯,鍋裏的忘憂湯瞬間沸騰!湯色從乳白轉爲淡金,又從淡金轉爲詭異的紫紅,最後穩定成一種半透明的琥珀色。
異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冽的、略帶苦味的氣息。
“這是……”孟婆皺眉。
“廢物利用。”黃賢策舀起一勺湯,湯勺裏的液體在晨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長生丹的主材是功德,輔材是仙草。功德我吸不了——生魂受不起陰司三千年的因果。但仙草的藥力可以煉進湯裏,做成‘安魂湯’,給那些怨魂喝,能穩固魂體,抵抗秦獄的怨氣侵蝕。”
他看向孟婆:“能分裝嗎?”
孟婆盯着湯鍋看了三息,點頭:“能。一鍋可分三十碗,每碗能保一個怨魂三日魂體不散。”
“夠了。”黃賢策說,“讓黑白無常現在就去秦獄外蹲着,等那些參與培訓的怨魂換班出來,一人發一碗——告訴他們,這是‘定金’,等集體訴訟贏了,還有更好的。”
黑白無常領命而去。
崔判官鬆了口氣:“我還以爲你真要吃那丹……”
“我又不傻。”黃賢策笑笑,“秦始皇送丹,不是爲了收買我,是爲了離間——他算準了閻羅們會收丹,也算準了我會拒絕。這樣一來,閻羅們欠他情,我又得罪了閻羅,他穩賺不賠。”
“那現在怎麼辦?閻羅們不出面,我們闖阿房宮就是孤軍奮戰。”
“誰說我們是孤軍?”黃賢策從懷裏掏出李斯那枚玉簡,“李相不是說了嗎,生路在我們自己身上。”
他把玉簡放在石桌上,又掏出白起的斷劍血饕、孟婆的青燈引魂燈、埃及書記官的黃金天平、羅馬執政官的馬庫斯之戒(那是馬庫斯生前戴的戒指,據說有召喚羅馬軍團英靈的能力)、百夫長卡西烏斯的短劍(劍柄刻着“爲羅馬榮耀而死”)。
最後,他摘下自己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雖然現在是魂體狀態,但表還在運轉,指針滴答作響。
七樣東西,擺在石桌上。
“李斯說生路在我們自己身上,”黃賢策環視衆人,“我猜他的意思是——我們每個人,都代表一種‘規則’或‘力量’。把這些力量結合起來,就能找到秦始皇計劃的漏洞。”
他指着每樣東西:
“血饕代表‘殺伐’,是白起的規則——以殺止殺,破一切陰兵鬼陣。”
“引魂燈代表‘指引’,是孟婆的規則——照破虛妄,引迷途者歸正途。”
“天平代表‘審判’,是埃及冥府的規則——善惡有秤,因果必報。”
“馬庫斯之戒代表‘契約’,是羅馬的規則——以律法爲契,違者必究。”
“卡西烏斯短劍代表‘榮耀’,是戰士的規則——寧死不辱,戰至終章。”
“百達翡麗代表‘時間’,是陽間的規則——時間永不倒流,生死不可逆轉。”
他頓了頓,指向自己:
“而我,代表‘改革’——打破舊規則,建立新秩序。”
衆人看着桌上七樣東西,若有所思。
“所以,”孟婆開口,“李斯是要我們……用這些規則,組合成某種‘陣’?”
“不是陣,是‘理’。”黃賢策說,“秦始皇的計劃,是基於陰司的舊規則:魂力至上,帝王永恒。我們要破他,就得用他不熟悉的、甚至抵觸的新規則——比如陽間的‘時間不可逆’,比如羅馬的‘契約神聖’,比如埃及的‘審判公正’。”
他站起身,走到老槐樹下——那棵枯死的樹,此刻樹皮的黑色紋路似乎淡了些。
“三天後的阿房宮,我們不偷不搶。”黃賢策轉身,目光掃過每個人,“我們要當着秦始皇的面,辦一場‘跨文明司法聽證會’——用羅馬的契約法質疑長城徭役的合法性,用埃及的審判原則質疑魂力抽取的正當性,用陽間的時間法則證明復活計劃的不可行。”
他笑了笑:“而孟婆的引魂燈,就是‘法庭’的明燈;白起的血饕,就是‘法警’的武器;我的改革之志,就是……控方律師。”
院子裏安靜了三秒。
然後馬庫斯第一個站起來,眼睛放光:“聽證會!我喜歡!在羅馬,元老院聽證會是最精彩的——政客們互相揭短,律師們舌戰群雄,觀衆還能扔臭雞蛋!”
卡西烏斯也興奮了:“我們可以穿托加袍!正式的羅馬元老院制服!我箱子裏有一套!”
阿努比斯·小特掏出莎草紙瘋狂記錄:“跨文明司法聽證會……歷史性事件!我要申請獨家記錄權!寫進《冥府外交史》!”
黑白無常面面相覷:“黃主簿……這會不會太……兒戲了?”
“兒戲才好啊。”崔判官忽然笑了,笑得像只老狐狸,“秦始皇準備了刀山火海,等着一場血戰。結果我們給他來一場……文藝演出?他那些秦俑鬼兵,總不能在聽證會上砍人吧?那傳出去,始皇帝的臉往哪兒擱?”
孟婆也微微勾起嘴角:“而且有外國使節在場,秦始皇再霸道,也得顧及陰司的國際形象——畢竟他還想讓外國冥府承認他的‘復活政權’呢。”
黃賢策點頭:“所以,我們要大張旗鼓地辦。崔判官,麻煩你再去十殿閻羅那兒跑一趟——不是求他們幫忙,是邀請他們當‘聽證會觀察員’。秦始皇送了禮,他們不敢明着幫我們,但來當個觀衆,總可以吧?”
“明白!”
“馬庫斯、卡西烏斯,你們負責設計聽證會流程,按羅馬元老院的標準來——要正式,要莊嚴,要有儀式感。”
“放心!保證讓秦始皇想起被元老院質詢的恐懼!”馬庫斯拍胸脯。
“小特,你負責撰寫《聽證會規則手冊》,把埃及的審判原則、羅馬的契約法、陽間的程序正義都寫進去——要厚,要復雜,要讓人看了就頭疼。”
“交給我!埃及書記官最擅長寫讓人看不懂的條文!”小特驕傲地豎起耳朵。
“孟婆,”黃賢策看向她,“聽證會的‘法庭’布置,交給你。要莊重,要肅穆,還要……有點仙氣。”
孟婆點頭:“我庫房裏有九百年前天庭法會用的帷幔,正好拿來用。”
“最後,”黃賢策看向黑白無常,“你們倆,去鬼市散播消息——就說三日後阿房宮要舉辦‘陰司首屆跨文明司法聽證會’,公開審理‘秦始皇濫用徭役案’,歡迎各界鬼士旁聽。記得把消息傳到秦獄,讓那些怨魂都知道。”
黑無常撓頭:“黃主簿,這……會不會太張揚了?”
“要的就是張揚。”黃賢策微笑,“越多人知道,秦始皇就越不敢掀桌子。他可以在暗地裏殺人,但不能在萬衆矚目下,砸了自己‘千古一帝’的招牌。”
分工完畢,衆人散去準備。
黃賢策獨自坐在院子裏,看着那棵老槐樹。
樹皮的黑色紋路,又淡了一分。
他伸手摸了摸,觸感不再冰涼,而是微溫。
“你也覺得這計劃可行,是吧?”他輕聲說。
槐樹無風自動,枯枝輕輕搖晃,掉下幾片焦黑的葉子。
葉子落地時,忽然泛起一絲綠意——雖然只有一瞬間,但確實綠了。
黃賢策笑了。
這時,懷裏那枚清心玉又發燙了。
他掏出來,玉牌表面浮現出新字跡:
“嬴政已知你計劃,正調集‘秦律博士’三百人,準備在聽證會上與你辯論。李斯建議:避開法條細節,直攻‘程序正義’。另,玄武門間隙仍在,但已布‘禁言陣’,入陣者三日內無法開口——小心。”
黃賢策握緊玉牌。
果然,秦始皇不會坐以待斃。
三百秦律博士……這是要在他的主場,用他最熟悉的規則,擊潰他。
“程序正義……”黃賢策喃喃,“對啊,秦律再嚴,也是兩千年前的法。放在現代司法體系裏,光是‘刑訊逼供取得的證據無效’這一條,就能廢掉秦獄大半的案子。”
他有了主意。
深夜,黃賢策在隔間裏翻箱倒櫃。
勾魂司的檔案庫裏,存着陽間各個時代的法律典籍——這是爲了方便核對生死簿上的“罪業記錄”。他找到了《漢律》《唐律疏議》《宋刑統》《大明律》《大清律例》,甚至還有民國時期的《六法全書》。
他抱着這堆竹簡、卷軸、線裝書回到隔間,開始惡補。
孟婆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黃賢策埋在一堆書山裏,左手翻竹簡,右手記筆記,嘴裏還叼着毛筆。
“需要幫忙嗎?”她問。
黃賢策抬頭,眼睛裏有血絲:“孟婆大人,你知不知道秦律裏關於‘證據規則’的規定?”
“秦律重口供,輕物證。”孟婆說,“‘囚辭若與證言合,即可定罪’——只要犯人口供和證人證言對得上,就算沒有物證也能判。”
“那刑訊呢?”
“合法。”孟婆淡淡道,“‘笞三十以求實’——打三十板子,是爲了求得真相,不算虐待。”
黃賢策笑了,笑得有些冷:“這就夠了。”
他抽出一張宣紙,開始寫《聽證會質詢提綱》。
第一條:請被告方(秦始皇)出示長城徭役的“自願征召令”,證明八千萬怨魂是自願參與工程,而非強迫。
第二條:請被告方出示所有徭役魂員的“健康檢查記錄”和“工傷賠償方案”,證明工程符合陰司勞動安全標準。
第三條:請被告方解釋,爲何賬冊記載的魂力消耗,比實際工程所需高出三成——多出來的魂力去向何處?
第四條:請被告方說明,“復活計劃”是否經過陰司全民公投?是否取得十殿閻羅及天庭的正式批文?是否符合《陰陽兩界和平共處基本法》?
一條條寫下來,足足寫了三十條。
每一條,都打在秦律的軟肋上——秦律講究“帝王意志即法”,根本沒有“程序正義”“人權保障”“全民公投”這些概念。
寫完時,天快亮了。
孟婆端來一碗熱湯——不是忘憂湯,是普通的安神湯,加了點蜂蜜。
“喝完睡會兒。”她說,“還有兩天。”
黃賢策接過碗,喝了一口,甜得恰到好處。
“孟婆大人,”他忽然問,“如果聽證會失敗了……你會怎麼樣?”
孟婆沉默片刻。
“回奈何橋,繼續煮湯。”她說,“九百年都煮了,不在乎再煮九百年。”
“那如果成功了呢?”
這次孟婆沉默更久。
最後,她輕輕說:
“也許……可以試着煮點別的。”
她轉身離開,白衣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黃賢策看着她的背影,把剩下的湯喝完。
然後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夢裏,他站在一座巨大的法庭上。
原告席坐着八千萬怨魂,被告席坐着秦始皇。
法官席上,十殿閻羅、羅馬元老、埃及死神並排而坐。
而他自己,站在律師席,手裏拿着一疊厚厚的文件。
文件封面上寫着:
《關於秦始皇嬴政涉嫌反陰司文明罪、戰爭罪、魂力掠奪罪的起訴書》
他翻開第一頁,正要宣讀——
夢醒了。
窗外,陰司的“太陽”正緩緩升起——那是一團永恒不變的灰白色光暈,沒有溫度,但能驅散一些黑暗。
黃賢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然後他看到,桌上多了一枚玉佩。
玉佩呈半月形,溫潤如羊脂,上面刻着兩個小字:
“必勝”
字跡清秀,帶着淡淡的彼岸花香。
黃賢策拿起玉佩,握在手心。
玉佩微溫,像某個人的體溫。
他笑了。
“好。”他輕聲說,“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