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證會前夜,勾魂司後院變成了施工現場。
馬庫斯和卡西烏斯光着膀子——雖然魂體沒有汗,但架勢要有——正在搭建一座“臨時元老院”。材料是從鬼市淘來的廉價陰木,雕花是黑白無常用指甲摳出來的,粗糙得能讓真正的羅馬元老氣活過來。
“這裏要放象牙椅!”馬庫斯指着一堆朽木,“元老院必須有象牙椅,這是傳統!”
“可是馬庫斯大人,”黑無常哭喪着臉,“陰司沒有大象啊……要不,用奈何橋下‘長牙鬼’的牙?他那兩顆獠牙有三尺長,鋸下來打磨打磨,應該能湊合……”
“那就快去!”馬庫斯揮手,“記住,要打磨得光滑!不能扎屁股!”
白無常抱着一卷褪色的紅布跑來:“馬庫斯大人,您看這個行嗎?這是三百年前一個厲鬼新娘的蓋頭,怨氣重了點,但顏色正!”
馬庫斯拎起紅布一角,對着陰司的“月光”看了看:“嗯……雖然沾了點血漬,但洗洗應該能用。等等,這布上怎麼還繡着‘永結同心’?”
“呃……那厲鬼是被負心漢害死的,執念比較深……”
“不管了!”馬庫斯把布往肩上一搭,“洗不掉的怨氣,正好給元老院增添威嚴!”
另一邊,阿努比斯·小特正在布置“埃及審判區”。
他不知從哪兒搬來一座小型的金字塔模型——只有半人高,但通體由冥金打造,表面刻滿聖書體咒文。金字塔尖上懸着那杆黃金天平,天平一端放着真理之羽的仿制品(真品在奧西裏斯手裏),另一端空着。
“這裏要鋪尼羅河沙!”小特指揮着幾個鬼卒,“必須是上個月從埃及冥府進口的‘哭沙’,帶着法老的眼淚!鋪三寸厚,不能多不能少!”
鬼卒們面面相覷:“大人,尼羅河沙……咱陰司沒有啊。”
“那就用忘川河沙代替!”小特想了想,“但要在沙裏摻彼岸花瓣、孟婆湯渣、還有刑天的頭皮屑——這樣才能模擬出神聖與死亡的混合氣息!”
刑天剛好巡邏路過,聽到這話,三丈高的身軀頓了頓,銅鑼般的聲音響起:“本神……沒有頭皮屑。”
小特抬頭,胡狼耳朵抖了抖:“那就借您一根頭發?戰神之發,比頭皮屑更神聖!”
刑天默默拔下一根赤發——那頭發有小孩胳膊粗,落地時砸出一個坑。小特如獲至寶,指揮鬼卒們把頭發剁碎,混進沙裏。
孟婆的區域最安靜。
她在後院中央劃出一個三丈見方的區域,鋪上從庫房搬來的天庭法會帷幔——那帷幔是月白色的雲錦,用銀線繡着北鬥七星圖,九百年沒拿出來,依舊流光溢彩。帷幔四角各懸一盞青燈,燈光不是金色,而是淡淡的月白,照得整個區域如置水底。
她在帷幔中央放了一個蒲團,蒲團前擺着一張小幾,幾上只有三樣東西:一碗清水,一根桃枝,一本空白的書冊。
“這是……”黃賢策走過來。
“問心台。”孟婆說,“清水照魂,桃枝驅邪,書冊記言——上了這個台,只能說真話,否則桃枝自燃,清水沸騰。”
她頓了頓:“當然,對秦始皇可能沒用,但對付那些秦律博士……足夠了。”
黃賢策點頭,然後看向院子角落——那裏堆着他要用的“陽間設備”。
一台老式投影儀(是從陽間一個過勞死的IT男那裏“借”來的,燒紙錢付的租金),一套便攜音響(鬼卒們連夜去陽間KTV“順”的,還順帶拿了幾支麥克風),還有一塊白色幕布(用枉死城的裹屍布漂白的,邊緣還有沒洗幹淨的血漬)。
最絕的是電源解決方案——崔判官從雷公電母那兒討來一小塊“雷擊木”,能持續放電三天,就是偶爾會漏電,電得鬼卒們頭發豎起來。
“都準備好了?”黃賢策問。
“差不多了。”崔判官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就是十殿閻羅那邊……有點麻煩。”
“怎麼說?”
“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三位答應來當觀察員,但要求坐‘特等席’,不能和普通鬼混坐。閻羅王、卞城王、泰山王三位說‘公務繁忙’,只派判官代表。剩下平等王、都市王、轉輪王、仵官王四位……”
崔判官壓低聲音:“他們收了嬴政的‘第二份禮’。”
黃賢策皺眉:“什麼禮?”
“不知道。”崔判官搖頭,“但送禮的是趙高親自去的,回來時那四位閻羅府上就掛出了‘閉門謝客’的牌子。我讓探子去打聽,只聽說……禮盒裏裝的不是長生丹,是‘地契’。”
“地契?”
“陰司的‘地契’。”孟婆忽然開口,聲音很冷,“秦始皇要把秦獄周邊三千裏陰司土地,劃給那四位閻羅做‘封地’——條件是,他們不得幹涉聽證會,不得支持任何一方。”
黃賢策笑了:“嬴政這是在下血本啊。看來他真的怕了——怕我們這出戲演得太好,動搖了他的根基。”
正說着,院門外傳來喧譁聲。
一個鬼卒連滾爬爬跑進來:“判官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來了好多鬼!”
“什麼鬼?”
“秦、秦律博士!三百個!全穿着黑色博士袍,戴着高山冠,手裏捧着竹簡,正在門口列隊呢!爲首的說……說要見黃主簿,遞交‘聯名質詢書’!”
衆人對視一眼。
來了。
秦始皇的反擊,比預想的還快。
黃賢策整理了一下衣袍——他今天特意穿了投行精英標配的阿瑪尼西裝(魂體幻化的,但氣勢要有),又戴上了那塊百達翡麗。
“走,”他說,“去會會這群……活化石。”
勾魂司大門外,場面堪稱壯觀。
三百個秦律博士,分三排站立,每排一百人。個個面色肅穆,目不斜視,雙手捧着厚重的竹簡——那竹簡不是普通竹簡,是“律法竹”,每一片都浸過法制史名家的心血,重達三十斤。
爲首的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博士,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但眼睛亮得嚇人。他見黃賢策出來,上前三步,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老朽淳於髡,秦律博士院掌院,奉始皇帝陛下旨意,特來向黃主簿遞交《關於跨文明司法聽證會之程序性質疑書》。”
他雙手奉上竹簡。
竹簡展開,長達三丈,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小篆。黃賢策快速掃了一眼,核心意思就一個:你們這個聽證會,不符合秦律程序,沒有法律效力,我們拒絕承認。
但他注意到,竹簡末尾,沒有嬴政的御印,只有三百個博士的私印。
這說明……嬴政本人沒有正式反對,只是讓這群老學究來打頭陣。
“淳於先生,”黃賢策合上竹簡,微笑,“貴院的質疑,我收到了。但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先生。”
“請講。”
“第一,聽證會的主旨是‘跨文明司法交流’,並非秦獄案件的正式審判。按秦律,‘學術論辯,不涉刑名’,何來程序之說?”
淳於髡一愣:“這……”
“第二,”黃賢策不給他喘息機會,“聽證會邀請的觀察員,包括十殿閻羅、外國冥府特使,屬於‘外交事務’。按秦律,‘外事不預內法’,博士院好像……管不到吧?”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黃賢策向前一步,聲音清朗,“博士院此來,是以‘秦律專家’身份,還是以‘秦始皇特使’身份?若是專家,我們歡迎學術探討;若是特使……”
他頓了頓,笑容更深:
“那請出示陛下的正式國書。否則,我有理由懷疑,諸位是‘私聚衆、妄議政’,按秦律……該當何罪?”
三百博士,鴉雀無聲。
有幾個年輕的博士額頭冒汗——雖然是魂汗,但也能看出緊張。
淳於髡臉色青白交替,良久,才咬牙道:“老朽……是以專家身份而來。”
“那就好。”黃賢策側身讓路,“既然來了,不如進去看看會場布置?給些專業意見?”
淳於髡猶豫片刻,點頭:“也好。”
三百博士魚貫而入。
一進後院,他們就愣住了。
羅馬元老院的象牙椅(其實是長牙鬼的獠牙椅)、埃及的金字塔和尼羅河沙(忘川河沙版)、天庭的問心台、陽間的投影儀……這些跨越時空、跨越文明的元素混在一起,沖擊力不亞於看到秦始皇跳踢踏舞。
“這、這成何體統……”一個博士喃喃。
“肅靜!”淳於髡喝道,“既入他門,當守他禮。”
他走到羅馬元老院區域,盯着那把“象牙椅”看了很久,忽然問:“此椅……爲何有血腥氣?”
馬庫斯咧嘴一笑:“因爲是用厲鬼的牙齒做的!坐上去,能感受到怨魂的呐喊,激勵元老們秉公執法!”
淳於髡:“……”
他又走到埃及審判區,抓起一把“尼羅河沙”,捻了捻:“這沙……爲何有孟婆湯味?”
小特驕傲地昂起胡狼頭:“因爲摻了孟婆湯渣!象征着死亡與輪回的終極真理!”
淳於髡:“……”
最後,他來到問心台前。
孟婆正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見他來,睜眼。
兩人對視。
淳於髡忽然打了個寒顫。
“您是……”他聲音有些發顫。
“孟婆。”孟婆淡淡道,“要試試問心台嗎?”
淳於髡猶豫片刻,還是踏上了帷幔區域。
剛站定,他面前那碗清水忽然泛起漣漪,水中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年輕的臉——那是他生前的模樣,正伏案苦讀,嘴裏念着:“法者,國之權衡也……”
“這是……”淳於髡呆住了。
“問心台照的是初心。”孟婆說,“淳於先生,您當年苦讀秦律,是爲了什麼?是爲了‘以法治國,天下太平’,還是爲了……成爲權貴的喉舌?”
清水中的畫面變了。
變成他死後入陰司,被秦始皇召見,授以博士之職,賜予香火俸祿。他跪地謝恩,發誓“永效陛下”。
畫面再變,變成他和其他博士一起,爲長城徭役的合法性撰寫辯護詞,明知那些怨魂是被強迫的,卻還是在竹簡上寫下:“徭役者,爲國盡忠,死得其所。”
清水開始冒泡。
咕嘟咕嘟,像燒開了一樣。
淳於髡臉色煞白,連退三步,退出了帷幔區域。
清水恢復平靜。
“我……”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深深看了孟婆一眼,轉身離開。
其他博士面面相覷,也跟着離開。
走到門口時,淳於髡忽然回頭,對黃賢策說:
“明日聽證會……老朽會來。”
頓了頓,補充道:
“只帶眼睛和耳朵。”
三百博士走了。
後院恢復了忙碌。
黃賢策走到孟婆身邊,低聲問:“你給他看了什麼?”
“他該看的東西。”孟婆重新閉上眼,“有些人,活得太久,忘了自己爲什麼活。”
深夜,一切布置完畢。
衆人聚在老槐樹下——那棵樹今天又長出了幾片新葉,嫩綠嫩綠的,在陰司灰暗的背景中格外扎眼。
崔判官帶來了最新消息:
“十殿閻羅那邊定了——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三位親自來,坐特等席。閻羅王等三位派判官代表。剩下四位……果然沒來。”
“外國冥府那邊,”崔判官繼續道,“羅馬冥府派了執政官布魯圖斯——據說是凱撒的老對頭,嘴特別毒。埃及冥府派了死神阿努比斯本尊的特使,是個胡狼頭人身、穿金甲的高階神官。希臘冥府也湊熱鬧,派了個叫‘修辭之神’的小神,說是來學習辯論技巧。”
馬庫斯眼睛一亮:“布魯圖斯?那個刺殺凱撒的布魯圖斯?他死後不是下地獄了嗎?”
“人家後來表現好,減刑了。”崔判官說,“現在在羅馬冥府當執政官,專管‘歷史遺留問題’——就是專門跟凱撒的鬼魂吵架。”
卡西烏斯興奮地搓手:“那明天有好戲看了!布魯圖斯最擅長撕凱撒的傷疤,不知道會不會撕秦始皇的……”
“咳咳。”黃賢策打斷,“說正事。趙高那邊有什麼動靜?”
“有。”崔判官臉色凝重,“他在阿房宮外布了‘禁法結界’,所有仙術、法術、鬼術,在結界內都會失效——包括孟婆的仙力、小特的亡靈法術、還有你的《改革天書》。”
衆人臉色一變。
“這是耍賴!”黑無常怒道,“那我們還怎麼打?”
“但他禁不了‘規則’。”黃賢策說,“羅馬的契約法、埃及的審判原則、陽間的程序正義——這些是‘道理’,不是法術。他要真敢在聽證會上動手,那就是自打臉。”
孟婆忽然開口:“禁法結界有一個漏洞。”
“什麼?”
“它禁的是‘施法’,不是‘法器’。”孟婆說,“我的青燈、小特的天平、馬庫斯的戒指,只要不主動催動,就不會被禁。但一旦催動……結界會反噬。”
她頓了頓:“所以明天,我們只能用嘴,不能用武。”
“正好。”黃賢策笑了,“我本來就沒打算動武。”
他看向衆人:“都去休息吧。明天……是場硬仗。”
衆人散去。
黃賢策獨自坐在槐樹下,看着滿院的布置。
月光(僞)灑在羅馬的象牙椅上,灑在埃及的金字塔上,灑在天庭的帷幔上,灑在陽間的投影儀上。
這些來自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的碎片,被他硬生生拼湊在一起,組成一場荒誕又嚴肅的聽證會。
“能成嗎?”他輕聲問。
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回答。
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孟婆。
她換了一身衣服——不是素白布衣,也不是流仙裙,而是一襲月白色的法袍,袍袖寬大,繡着淡金色的雲紋。頭發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
“這身打扮……”黃賢策挑眉。
“九百年前,我在天庭法會當書記官時穿的。”孟婆說,“明天,我當聽證會的主持人。”
“你會主持?”
“會。”孟婆說,“天庭法會比這復雜得多——神仙吵架,動不動就引經據典,從《道德經》吵到《金剛經》,從盤古開天吵到末法時代。我聽了九百年,知道怎麼讓他們……閉嘴。”
黃賢策笑了:“那明天靠你了。”
孟婆沒接話,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鈴鐺,鈴鐺呈青銅色,表面刻着細密的雲紋。
“這是‘止爭論’,天庭法器。”她說,“搖一下,能讓所有人安靜三息。明天如果場面失控,我會用。”
她把鈴鐺遞給黃賢策。
“給我?”
“你坐在控方席,離得近。”孟婆說,“必要時……你來搖。”
黃賢策接過鈴鐺,入手微涼。
“孟婆大人,”他忽然說,“如果明天我們贏了,你打算做什麼?”
孟婆沉默片刻。
“也許……”她看向遠方,“去看看陽間的春天。九百年了,我都忘了櫻花是什麼味道。”
她轉身離開。
月光下,法袍的背影顯得格外清寂。
黃賢策握緊鈴鐺。
鈴鐺表面,還殘留着淡淡的溫度。
同一時間,阿房宮深處。
嬴政站在一面巨大的銅鏡前。
鏡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勾魂司後院的景象——羅馬元老院、埃及金字塔、問心台、投影儀……一切盡收眼底。
趙高跪在一旁,低聲道:“陛下,禁法結界已布好。明日,他們只能動嘴。”
“嗯。”嬴政應了一聲,手指在鏡面上一點,畫面切換到黃賢策坐在槐樹下的場景,“你覺得,他能贏嗎?”
“絕無可能。”趙高冷笑,“三百博士已準備好三千條秦律條文,足以駁斥他所有指控。況且,四位閻羅已收地契,不會幫他。外國冥府也只是看熱鬧……”
“李斯呢?”嬴政忽然問。
“李相……還在府中稱病。”
“病?”嬴政笑了,“他是心病。”
他轉身,走到龍椅前坐下。
龍椅旁,擺着一個小巧的玉盒。盒蓋打開,裏面是一枚暗紅色的丹藥——不是長生丹,而是“焚血丹”。服之可在十二時辰內獲得十倍戰力,但代價是……折損三千年修爲。
“明日,”嬴政拿起焚血丹,在指尖轉動,“若聽證會不利於朕,你就服下此丹,血洗會場。”
趙高身體一顫:“陛下!那裏有外國使節,還有閻羅……”
“那又如何?”嬴政眼神冰冷,“朕要復活,誰阻,誰死。”
他頓了頓,補充道:
“當然,最好用不到。朕更希望……用道理贏。”
趙高低頭:“臣明白。”
嬴政揮揮手:“去吧。明日,朕會親臨聽證會——以‘被告’身份。”
趙高大驚:“陛下!這太危險……”
“危險?”嬴政笑了,笑容裏帶着睥睨天下的霸氣,“朕當年一統六國,面對的是百萬雄師。如今,不過是一群鬼魂的吵鬧罷了。”
他閉上眼睛。
“朕倒要看看,那個黃賢策……能掀起多大風浪。”
殿外,黑龍虛影再次浮現。
但這一次,龍影周圍,纏繞着絲絲血光。
勾魂司隔間。
黃賢策躺在床上,睡不着。
他手裏握着那枚“止爭論”鈴鐺,輕輕搖了搖。
沒有聲音。
但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果然是天庭的好東西……”他喃喃。
窗外,傳來打更鬼的梆子聲:
“子時三更——小心火燭——謹防盜賊——”
黃賢策坐起身,鋪開紙筆。
開始寫最後的提綱。
寫着寫着,他忽然笑了。
“秦始皇啊秦始皇,”他輕聲說,“你準備了刀劍,我準備了道理。”
“明天,就看看是刀劍硬……”
“還是道理硬。”
他寫完最後一筆,擱筆。
窗外,天色微明。
聽證會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