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天亮時,雨勢才漸漸收住,轉爲蒙蒙的細雨。天地間一片水汽彌漫,溪水暴漲,渾濁湍急,幾乎要漫過石橋。田裏白茫茫一片,低窪處的秧苗只露出一點尖梢,像溺水的孩子伸出的手。
月奴一夜未眠,守着漏雨的屋頂和受潮的蠶室,心裏惦記着田裏的秧苗。天剛蒙蒙亮,她便穿上蓑衣,踩着沒膝的泥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田裏趕。阿禾不放心,也跟了去。
眼前的景象讓月奴心頭發沉。三畝水田已成一片澤國,秧苗倒伏,被泥漿糊住,分不清哪是禾苗哪是雜草。田埂被雨水沖垮了好幾處,昨日祭祀時畫師發現陶片的那棵大榕樹下,更是塌陷了一大塊,露出下面黑乎乎的樹根和泥土。
村人們也陸續出來查看災情,嘆息聲、叫罵聲不絕於耳。七嬸家的田地勢更低,幾乎全淹了,她坐在田埂上,拍着腿哭。
王裏正也來了,臉色比天色還難看。他看着被毀的田地,尤其是大榕樹下那顯眼的塌陷,眼神驚疑不定。幾個族老圍着他,七嘴八舌地說着損失,要求裏正想辦法“報災”,減免今年的稅賦。
月奴沒往人群裏湊,她獨自走到自家田邊,看着那一片狼藉。一年的辛苦,眼看就要被這場暴雨毀去大半。她蹲下身,伸手去撈扶倒伏的秧苗,手指觸到冰涼的泥水,心也一點點往下沉。
就在這時,她聽到大榕樹那邊傳來一陣更大的驚呼。
“看!那是什麼!”
“樹根底下!有東西!”
月奴抬頭望去,只見塌陷的樹根深處,被雨水沖刷後,露出了更多灰褐色的陶片,不再是零碎的,而是似乎有連貫的弧面,隱約能看出器物的形狀。旁邊,還有幾塊顏色發白、形狀不規則的東西,像是……骨頭?
人群騷動起來,紛紛圍攏過去,卻又不敢太靠近,只伸長脖子張望。
“老天爺!真是古墳啊!”
“這骨頭……是人的吧?”
“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年總有些不順當!”
“祭祀的時候那畫師就說有古怪!”
王裏正的臉白了,他喝斥着讓人後退,自己卻也不敢上前細看,只是死死盯着那塌陷處,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來。這塊陶片是在祭祀時當衆發現的,現在暴雨又沖出了更多,還有疑似人骨,衆目睽睽,再也遮掩不住了。
月奴的心跳得飛快。她看着那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陶片和骨骸,又看了看王裏正慘白的臉,一個念頭清晰起來——機會來了!上天,或者說這場暴雨,把秘密掀開了一角!
她不再猶豫,擠開人群,走到王裏正面前,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裏正叔,樹根下露出的東西,大家都看見了。昨天畫師先生也說了,這可能是古越人的遺物,受律法保護。現在被雨水沖開,是不是該立刻報官?請縣衙派人來勘驗?不然,若再有毀壞,這責任,咱們村裏可擔不起。”
她的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混亂的水面。村人們安靜了一瞬,隨即紛紛附和。
“月奴說得對!得報官!”
“這可是大事!別惹禍上身!”
“對對,趕緊報官!”
王裏正額頭的汗滾滾而下。他當然知道該報官,可一旦報官,李諭買地的事必然更加波折,他自己之前那些含糊賬目和偏向李諭的舉動,也可能被翻出來。但不報官?衆目睽睽,怎麼瞞?萬一事後追究,他第一個跑不掉。
他狠狠剜了月奴一眼,這死丫頭,真是會挑時候!他咬咬牙,對身邊一個後生道:“去,跑一趟鎮上……不,直接去縣衙!就說柳家村祭祀古榕下,暴雨沖出疑似古物遺骸,請縣尊老爺定奪!”
那後生應了一聲,拔腿就跑。
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天功夫就傳遍了四鄰八鄉。縣衙的反應比預想的快。下午,就來了兩撥人。一撥是縣裏的戶房書吏和幾個衙役,來查看田畝受損情況,登記災情。另一撥,卻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竟是縣學的教諭,姓吳,一個五十來歲、面容古板的老學究,還帶着兩個學生模樣的人,背着書箱,拿着拓印的工具。
吳教諭對淹沒的田地興趣寥寥,直奔大榕樹下。他仔仔細細查看了那些陶片和骨骸,又讓人小心清理了周圍的浮土,露出了更大一片區域。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時而俯身細看,時而捻須沉思,還讓隨行的學生做了詳細的記錄和草圖。
“教諭大人,這……這真是古物?”王裏正小心翼翼地陪着,試探着問。
吳教諭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語氣嚴肅:“雖未敢遽定,然觀其形制紋樣,陶質古樸,骨骸位置……確有先民遺跡之嫌。此事非同小可,爾等需嚴加看護,不得再讓人靠近,更不得擅動一草一木!本官需即刻回稟縣尊,並擬文呈報州府學政衙門。”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周圍被淹的田地,“至於此地……在官府勘驗明確之前,一切土木興作,皆需暫停。”
“暫停”二字,他說得斬釘截鐵。王裏正的臉垮了下來。李諭的書院,自然是“土木興作”之首。
吳教諭又問了昨日祭祀時畫師發現陶片的情形,王裏正支支吾吾,只說是不明來歷的外鄉畫師。吳教諭皺了皺眉,沒再追問,只是又強調了一遍保護現場的重要性,便帶着人匆匆趕回縣城去了。
月奴遠遠看着,心裏那塊壓了許久的石頭,稍稍鬆動了一些。吳教諭的態度,比那幾位身份不明的畫師更正式,也更權威。他口中“州府學政衙門”幾個字,讓月奴想到了周文煥。也許,她那條縫在絲帕裏的信息,已經起了作用?或者,這只是正常的官府程序?
無論怎樣,李諭的書院計劃,至少暫時被按下了。而且是以一種最正當、最無法反駁的理由——保護可能存在的古跡。
接下來的幾天,柳家村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縣衙派了差役輪流看守大榕樹下的塌陷處,拉了繩子,禁止閒人靠近。村裏人又好奇又敬畏,遠遠看着,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是老祖宗顯靈,庇佑村子;也有人說這是凶兆,沖撞了地下的先人,才招來暴雨毀田。
月奴家的封條還在,但似乎沒人再提起了。王裏正焦頭爛額,既要應付縣裏對災情的查核,又要應對古跡帶來的麻煩,對月奴也暫時顧不上了。
月奴和阿禾開始全力搶救水田。他們用木盆、水桶,一盆盆、一桶桶地將田裏多餘的積水舀出去,扶起倒伏的秧苗,清理淤塞的溝渠。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秧苗浸泡太久,根會爛掉。姐弟倆從天亮幹到天黑,累得直不起腰,手上磨出了血泡。
七嬸和其他幾戶田地被淹得嚴重的人家,也都在拼命搶救。大家暫時拋開了之前的猜忌和觀望,互相搭把手,傳遞着水桶,分享着家裏所剩不多的幹淨吃食。災難面前,那種屬於土地和村莊最原始的聯結,又悄然復蘇。
月奴在泥水裏忙碌着,偶爾直起身,看向大榕樹下那些值守的差役,看向後山在雨霧中蒼茫的輪廓。土地沉默着,承受着暴雨的肆虐,也隱藏着古老的秘密。它給予,也索取;它滋養生命,也埋葬記憶。如今,這記憶的一部分被粗暴地揭開,攪動了原本平靜(或者說,表面平靜)的生活。
李諭會就此罷手嗎?官府最終會如何裁定?這片土地下,究竟埋藏着什麼?她的地,還能不能保住?
問題依然很多,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天光破雲,照進了被暴雨洗滌過的田野。秧苗雖然倒伏,根還在泥裏掙扎着呼吸。蠶室裏,幸存的蠶還在沙沙地吃着桑葉。
月奴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繼續彎腰舀水。動作穩定,帶着一種近乎執拗的韌性。
只要根還在,只要還能呼吸,日子,就還得往下過。而真相,或許就像這被暴雨沖刷出的陶片,總會在某一刻,露出它本來的面目。
細密的雨絲又飄了下來,打在臉上,涼絲絲的。遠處的山巒籠罩在青灰色的煙嵐中,顯得神秘而悠遠。村莊,田野,榕樹,差役,勞作的農人……構成一幅奇異而又充滿張力的畫卷。在這畫卷的中心,是那個滿身泥濘、卻挺直了脊背的年輕女子,和她腳下這片深不見底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