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鐵西分局刑偵大隊的辦公樓裏，燈光昏黃。那股混合着汗臭、紅燒牛肉面和廉價煙草的“戰壕味”，在悶熱的空氣中發酵。
大隊長辦公室內。
祁同偉坐在掉漆的木椅上，赤裸着上身。一名頭發花白的老法醫正拿着鑷子，借着台燈的光，處理他胸口那處崩裂的槍傷。
紗布已經和皮肉粘連。每一次撕扯，都像是在神經上拉大鋸。
“祁隊，忍着點。”老法醫看着那猙獰的傷口，嘆了口氣，“爲了抓幾個流氓，把剛縫好的傷口折騰成這樣，值得嗎？”
“沒什麼值不值的。”祁同偉咬着牙，下頜線緊繃，額角的冷汗順着鬢角滑落，“我是新來的，第一腳要是踩不實，這鐵西分局的地板我就站不穩。”
正說着，辦公室門被一把推開。
秦川黑着臉走了進來，把大檐帽往沙發上一扔，抓起桌上的涼白開灌了一大口。
“這幫滾刀肉！”秦川抹了一把嘴，罵道，“那個瘋彪，是真成了精的。進屋就裝傻，一問三不知，只承認是‘互毆’。還跟我嬉皮笑臉，說拘留半個月正好躲躲債。”
祁同偉神色平靜，示意老法醫處理完了可以先出去。他披上那件滿是褶皺的白襯衫，單手費力地扣着扣子。
“預料之中。瘋彪這種老油條，知道只要不吐出上面的人，這就是個治安案件。”
“還有那個二雷子！”秦川更火了，“剛關進審訊室不到二十分鍾，內勤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區物資局的一個副局長，還有區辦的主任……甚至連咱們分局主管後勤的王副局長都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
“說什麼了？”祁同偉從兜裏掏出煙盒，單手抖出一根叼在嘴裏。
“還能說什麼？暗示這是‘經濟糾紛’引發的沖突，沒死人沒重傷，讓咱們‘靈活處理’。”秦川冷笑，“讓把那個非法持槍的事兒抹了，改成‘持有仿真模型’或者‘廢舊零件’。”
“模型？”祁同偉點燃煙，深吸一口，眼神驟冷，“那是能把人腦漿子打出來的模型。”
“祁隊，這就是鐵西的‘網’。”秦川有些無力地靠在沙發上，“廠子雖然不行了，但這幫靠廠吃廠的蛀蟲勢力大着呢。咱們要是硬辦，以後大隊的經費報銷、車輛維修，估計都得被卡脖子。”
“叮鈴鈴——！！”
桌上的紅色內線電話再次刺耳地響了起來。
秦川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一變：“又是王副局長。”
他剛要伸手去接，卻被祁同偉按住了。
“我來。”
祁同偉掐滅了煙頭，眼神中閃過一絲精光。他太懂怎麼跟這些只想保烏紗帽的老官僚打交道了。
他拿起聽筒，聲音平穩：“喂，鐵西刑偵大隊。”
電話那頭傳來王副局長帶着官腔的聲音：“是小秦嗎？我是王從軍。剛才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物資局的老劉可是咱們的老朋友，咱們警隊的汽油指標還得靠人家……”
“王局長，我是祁同偉。”祁同偉直接打斷了他。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隨即語氣變得有些尷尬又不失威嚴：“哦，是同偉啊。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們要實事求是，也要考慮大局……”
“王局長，我也正想跟您匯報‘大局’。”
祁同偉的聲音清晰、洪亮，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
“經過技術科剛剛出的鑑定報告，二雷子持有的是具備完整擊發能力的改裝獵槍，且已經上膛。這是嚴重的刑事犯罪。”
“如果我現在把他放了，或者降格處理。明天他要是真拿槍打死了老百姓，或者打死了咱們的民警，省廳倒查下來……”
祁同偉頓了頓，語氣變得像刀子一樣鋒利：
“這個‘釋放令’的字，是您來籤，還是我來籤？”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
這就是責任捆綁。官僚最怕什麼？最怕擔責。爲了一個物資局副局長的親戚，搭上自己的前途？絕對不劃算。
“這……胡鬧！我什麼時候說讓你放人了？”王副局長的語氣立刻變了，義正辭嚴，“我是說要嚴謹！既然是真槍，那必須嚴辦！一定要辦成鐵案！誰說情都不好使！”
“明白！堅決執行領導‘嚴辦’的指示！”
“啪！”祁同偉掛斷電話，看向目瞪口呆的秦川。
“學着點。對付這種想兩頭討好的人，就把‘責任’兩個字拍在他臉上。”祁同偉抓起帽子，“走，審瘋彪。”
……
審訊室裏，燈光昏暗。
祁同偉坐在瘋彪對面，並沒有像秦川那樣拍桌子吼叫。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瘋彪，那種眼神讓瘋彪心裏直發毛。
“瘋彪，剛才分局接了五個求情電話。”祁同偉淡淡地說，“全是保二雷子的。二雷子的表舅已經派了律師來，正準備辦取保候審。”
瘋彪的臉色變了變，有些坐立不安。
“你的老板趙龍呢？”祁同偉身子前傾，“他給你打過一個電話嗎？”
“龍哥……龍哥肯定在忙！”瘋彪硬着頭皮說。
“對，他在忙。忙着跟紅星廠的保衛科長、還有物資局的人吃飯。”祁同偉拿出一張紙，隨手畫了幾個圈，“二雷子爲了立功，已經招了。說是你先動的手，槍也是你帶去的。律師正在幫他做‘正當防衛’的辯護。”
這是典型的囚徒困境博弈。
“放屁！那是他的槍！”瘋彪急了，“我也沒動手，是他先掏槍的！”
“我知道。但現在的情況是，有人保他，沒人保你。”祁同偉冷冷地看着他，“趙龍現在只想把那批貨趕緊運走。在他眼裏，你就是個頂雷的耗材。爲了幾百噸廢鋼，你坐五年牢，他在外面數錢，等你出來，恐怕連口湯都喝不上。”
“那不是廢鋼！！”
心理防線崩潰的瞬間，瘋彪吼了出來：“那是剛進口的設備配件！！”
祁同偉的瞳孔猛地一縮。
“繼續說。”祁同偉的聲音低沉而危險。
瘋彪喘着粗氣，滿頭大汗，既然開了口，就顧不上那麼多了：“紅星廠的精工車間剛停產。倉庫裏有一批去年才從德國進口的高精度機床配件，還有幾十噸合金鋼。”
“趙龍買通了廠裏的副廠長和保衛科，把這批價值上千萬的設備，當成‘報廢鋼鐵’開了單子，準備今晚當廢鐵運走，賣到南方的私營廠去！”
“這批貨要是按廢鐵賣，也就值個幾十萬。但要是到了南方，轉手就是一千多萬的暴利！”
秦川在一旁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是簡單的偷盜，這是內外勾結、侵吞國有資產！
“一千萬……”祁同偉喃喃自語。在這個人均工資只有幾百塊的年代，一千萬是個天文數字。
難怪趙龍要養瘋彪這種打手，難怪二雷子這種有背景的人都要來分一杯羹。這是在喝紅星廠幾千名職工的血！
“貨現在在哪？”祁同偉追問。
“在紅星廠的三號舊倉庫。”瘋彪咽了口唾沫，“龍哥說了，今晚十二點，會有幾輛掛着外地牌照的卡車來拉貨。只要出了廠門，就沒有人能查到了。”
祁同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晚上十一點二十。
還有四十分鍾。
一旦這批設備被運走，紅星廠最後的家底就被掏空了。那些下崗工人連最後的安置費可能都發不出來。
“秦川！”祁同偉猛地站起身，眼中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兩團熊熊燃燒的怒火。
“到！”
“把瘋彪單獨關押，誰也不許見！切斷審訊室的所有對外通訊！”
祁同偉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動作利落而決絕，完全不像是一個帶着重傷的人。
“通知一中隊，全體集合！”
“去哪？”秦川問。
祁同偉戴上大檐帽，遮住了眼中的寒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紅星廠三號倉庫。”
“這是北江人民的血汗錢，是國家的家底。這幫蛀蟲想這麼搬走？”
祁同偉整理了一下領口，聲音如鐵：
“只要我祁同偉還在喘氣，他們一顆螺絲釘都別想帶出北江！”
“出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