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晚舟很快發現,酒店後勤區域的叢林法則,與赤柱監獄並無本質不同。她的新“倉頭”,是一個名叫“媚姐”的老清潔工。媚姐四十出頭,身材瘦削,顴骨高聳,一雙精明的眼睛總是滴溜溜地轉,最擅長的,便是欺軟怕硬和見風使舵。
作爲一個從內地來的、沉默寡言的“新人”,虞晚舟自然成了媚姐最理想的欺壓對象。
“林阿翠!這邊地毯的邊角沒吸幹淨,你是瞎了還是沒吃飯?”
“林阿翠!洗手間的香薰用完了不知道換?等我親自來伺候你嗎?”
“林阿翠!你推車的時候就不能看着點路?撞壞了這牆上的一塊磚,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面對這些尖酸刻薄的、雞蛋裏挑骨頭的指責,虞晚舟一概不予反駁。她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用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將媚姐指出的所有“問題”都重新做一遍。她的這種逆來順受,讓媚姐的權威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同時也愈發地將她視爲一個可以隨意使喚的、沒有思想的工具。
虞晚舟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在這樣一個等級森嚴、人多口雜的環境裏,最安全的位置,不是權力的中心,而是食物鏈的最底端。被人忽視,被人輕賤,意味着她可以像空氣一樣,在那些最敏感的、最不爲人知的角落裏自由流動,而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警惕。
這天下午,媚姐正靠在茶水間的牆角,一邊修着自己的指甲,一邊用手機看着短視頻,使喚着虞晚舟替她去完成本該由她負責的樓層巡查工作。
突然,媚姐的對講機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聲,酒店客房部總監那尖銳而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PA組的媚姐!立刻到七樓的‘明珠廳’來!立刻!馬上!”
媚姐嚇得一個激靈,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明珠廳”是酒店最高級的私人宴會廳之一,不對外開放,只用於接待最頂級的VIP客戶。能進出那裏的,無一不是跺跺腳能讓港城抖三抖的大人物。
“總監,有什麼吩咐?”媚姐一邊朝着電梯飛奔,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回應着對講機。
“周臨川先生和他的未婚妻,還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十五分鍾後要使用明珠廳!你們早上是怎麼搞衛生的?我剛剛進去看了一眼,地毯上竟然有酒漬!落地窗的玻璃上還有指印!我給你們十五分鍾,如果周先生到達的時候,房間裏還有一粒灰塵,你們整個PA組,這個月獎金就全部取消!”總監的聲音,像一把利刃,通過對講機,狠狠地刺進媚姐的耳朵裏。
媚姐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她知道,這份差事,是名副-其實的“送命題”。十五分鍾,要將一個近百平米的頂級宴會廳徹底打掃一遍,還要做到完美無瑕,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如果搞砸了,得罪了周家這尊大佛,她這個小小的清潔工領班,恐怕連工作都保不住。
電梯門打開,媚姐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不遠處走廊裏默默擦拭着牆角的虞晚舟。
那一瞬間,一個惡毒而自私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
“林阿翠!快過來!”媚姐不由分說地將虞晚舟一把拽住,將她推到“明珠廳”那扇厚重的、雕着精致花紋的大門前,然後將自己的那串萬能鑰匙和一張房卡塞進她手裏。
“你!現在!立刻進去!把裏面給我從頭到尾、從裏到外,徹底打掃幹淨!”媚姐的語速又快又急,眼神裏充滿了命令和威脅,“記住,只有十五分鍾!周先生馬上就到!要是出了一點差錯,我拿你是問!”
虞晚舟愣住了,她看着媚姐,眼神裏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慌和無措:“媚姐……我……我一個人……十五分鍾……怎麼可能……”
“我不管你可不可能!”媚姐尖聲打斷了她,臉上寫滿了“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決絕,“這是總監的命令!你必須完成!我在外面給你把風,你快點!”
說完,她根本不給虞晚舟任何拒絕的機會,便將她推進了門裏,然後自己則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在走廊裏焦急地踱步,時不時地通過對講機,向總監匯報着“我們正在全力緊急處理”的虛假進展。
厚重的門,在虞晚舟身後緩緩合上。
巨大的、奢華到極致的“明珠廳”,瞬間將她吞沒。
虞晚舟站在原地,靜靜地聽着門外媚姐那越來越遠的、焦急的腳步聲。她臉上的驚慌與無措,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狼在踏入陷阱前,那種極致的、冷靜的警惕。
她知道,這是一個陷阱。是媚姐爲了推卸責任,而爲她設下的一個陷阱。
但同時,這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個能讓她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與她的獵物,進行一次“親密接觸”的機會。
她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推着清潔車,開始了行動。她的大腦,像一台最高效的中央處理器,瞬間將整個清潔流程分解成了數十個精確到秒的步驟。
先開窗通風,再用最強力的吸塵器處理地毯上的酒漬,然後用靜電除塵布擦拭所有的家具表面,最後,才是處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她的動作,快得像一道殘影,卻又精準得如同外科手術。每一塊抹布的折疊方式,每一種清潔劑的噴灑劑量,都經過了最精密的計算,以確保在最短的時間內,達到最好的效果。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後背的衣服,順着她的額角滑落。但她完全顧不上擦。
她的耳朵,像最高敏的雷達,時刻監聽着門外的動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十分鍾,十二分鍾……
就在她用專用的玻璃刮,處理完落地窗上最後一道指印時,她敏銳地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的、沉穩的腳步聲和談笑聲。
他們來了!比預想的,早了至少三分鍾!
虞晚舟的心髒,猛地一縮。
此刻,她和那輛巨大的清潔車,正位於整個宴會廳最中央、最顯眼的位置,根本無處可藏!
逃出去?已經來不及了。門外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如果被他們撞見一個清潔工在裏面,媚姐一定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她身上,她會被立刻開除,所有的計劃都將前功盡棄!
怎麼辦?
電光火石之間,虞晚舟的目光,掃到了宴會廳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所在——那是一個內置的服務備餐間,與主廳之間,只隔着一道薄薄的、裝飾着牆紙的推拉式隔板。
就是那裏!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無聲地、飛快地,將那輛巨大的清潔車推進了備餐間,然後整個人閃身躲了進去,並在門外的鑰匙轉動鎖芯的前一秒,將那道推拉隔板,輕輕地、不留一絲縫隙地合上了。
“吱呀”一聲,明珠廳的大門被推開。
“……王總,請進。”周臨川那熟悉得讓她骨髓裏都泛起寒意的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知道您喜歡清靜,特地選了這裏。”
“周總太客氣了。”另一個略顯沙啞的、屬於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這裏的環境,確實是全港城獨一份。”
虞晚舟屏住呼吸,整個人緊緊地貼在冰冷的隔板上。她能透過隔板的縫隙,看到外面模糊的人影。
三個人。周臨川,沈知夏,以及那個被稱爲“王總”的、看起來像是某個金融機構高層的男人。
“知夏,這位是瑞信銀行的王牌信托顧問,王總。”周臨川爲沈知夏介紹道,語氣裏充滿了自豪。
“王總,您好。”沈知夏的聲音,甜美而得體,“早就聽臨川提起過您,說您是業內的傳奇人物。”
虞晚舟的心,猛地一跳。
瑞信銀行!信托顧問!
這兩個詞,像兩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腦中的某個關口。她立刻意識到,他們這次會面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簡單的商務宴請。它很可能與“天鵝計劃”的後續資金處理,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她將耳朵貼得更緊了,不放過任何一個字。
“周太太過獎了。”王總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能爲周先生和您這樣一對璧人服務,才是我的榮幸。說實話,周先生提出的這個‘慈善信托’的架構,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表面上,是爲兩位的新婚成立一個公益基金,用於資助貧困地區的藝術教育,但實際上,卻能通過一系列復雜的離岸公司和家族信托的嵌套,將‘天鵝計劃’那筆巨大的收益,以一種完全合法的、甚至值得稱贊的方式,進行隔離和傳承。高!實在是高!”
慈善信托!
離岸公司!
家族信托!
虞晚舟的血液,幾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她終於明白了!她終於明白了他們那套洗錢計劃的完整閉環!
他們利用成立“慈善基金”這個光鮮亮麗的外衣,來掩蓋其背後真正的目的——將那些通過“天鵝計劃”洗白的黑錢,徹底地、合法地,轉移到他們自己的家族信托之中!
這是一個何等惡毒、何等完美的計劃!他們不僅將黑錢洗得一幹二淨,甚至還能爲自己,在社會上,博取一個熱心公益、樂善好施的、大慈善家的美名!
他們是在用那些被他們吞噬的、無數人的血汗錢,爲自己,鑄造一座金碧輝煌的道德牌坊!
“王總過譽了。”周臨川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這些專業的架構,主要還是我弟弟周默的功勞。他雖然不愛管生意,但在這些技術性的問題上,比我這個做哥哥的,要精通得多。‘群星資本’那條通道,也是他建議設立的,幹淨,利落,不會留下任何手尾。”
周默!
群星資本!
虞晚舟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
那個她印象中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書呆子”,竟然才是這個驚天陰謀背後,真正的技術架構師!而“群星資本”(Stellar Capital),就是他們整個計劃中,那條最關鍵的、負責資金中轉的“幹淨通道”!
所有的謎團,在這一刻,都被串聯了起來!
原來,她一直都找錯了復仇的對象!周臨川,只是站在台前的、一個虛僞的執行者和受益者。而周默,那個躲在陰影裏的弟弟,才是那個親手設計了這把插入她心髒的、致命匕首的真凶!
就在虞晚舟被這個巨大的發現,沖擊得幾乎無法思考時,外面,突然傳來沈知夏一聲小小的驚呼。
“哎呀!”
“怎麼了?”周臨川關切地問。
“我的耳環……好像掉了一只。”沈知夏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懊惱,“是臨川你送我的那對,我好喜歡的。”
“別急,我幫你找找。”
虞晚舟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聽到周臨川的腳步聲,正在朝着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靠近。
然後,她透過隔板最下方的一條縫隙,看到了一雙擦得鋥亮的、價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停在了離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
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只要他稍微彎下腰,只要他的視線,往這個昏暗的角落裏,多停留零點一秒……
他就會看到,那輛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巨大的清潔車。
他就會發現,這個被他親手送入地獄的、他以爲已經徹底毀滅的女人,此刻,正像一只卑微的老鼠,躲在他腳邊的陰影裏,偷聽着他所有的秘密。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虞晚舟甚至能聞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那股她曾經無比迷戀、此刻卻讓她陣陣作嘔的、高級雪鬆與白麝香的復合香調。
她能聽到自己那因爲極致的緊張和恐懼,而瘋狂擂動的心跳聲。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呼吸。她怕自己的心跳聲,會暴露自己的存在。
“找到了。”
周臨川的聲音,近在咫尺。
虞晚舟看到,一只修長的、戴着名貴腕表的手,伸了下來,從地上,撿起了一枚閃閃發光的、小巧的鑽石耳環。那耳環,正好就掉在備餐間推拉隔板的軌道邊上。
再偏一厘米,就會滾進她所在的、這個黑暗的世界。
周臨川站起身,腳步聲,漸漸遠去。
“你呀,就是這麼不小心。”他寵溺地爲沈知夏重新戴上耳環。
“謝謝老公。”沈知夏的聲音,甜得發膩。
隔板之外,是魔鬼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溫情脈脈。
隔板之內,是她在地獄深淵裏的、九死一生。
當那扇厚重的大門,終於再次被關上,整個“明珠廳”重新恢復死寂時,虞晚舟才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木偶,緩緩地、無力地,順着冰冷的牆壁,滑坐在了地上。
她的後背,早已被冷汗徹底溼透。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但她的眼睛,卻在無邊的黑暗中,亮得嚇人。
那裏面,燃燒着地獄的業火,也閃爍着……捕獲到獵物蹤跡後,那種興奮到極致的、殘忍的光。
周默。
慈善信托。
她已經拿到了,撕開這場盛大騙局的、第一根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