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隊拖着沉重的身軀駛回營地,引擎的轟鳴聲都顯得比往日壓抑,車身上新增的彈孔和刮痕像醜陋的傷疤,無聲訴說着剛剛經歷的殘酷。
遺體被小心翼翼地抬下車,覆蓋上幹淨的帆布,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傷員的呻吟聲和軍醫急促的指令交織在一起,勾勒出戰後的淒涼圖景。
坤泰從駕駛座下來,動作依舊利落,但眉宇間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他右臂上方的黑色作戰服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深色的布料被血浸溼,黏在皮膚上,顏色比周圍更深。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那傷口不存在,徑直走向自己的住處兼指揮室。
宋婉寧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腳步有些虛浮,她的臉色依舊蒼白,指尖冰涼,腦海裏不斷閃回着子彈呼嘯、爆炸轟鳴、鮮血飛濺的畫面,胃裏一陣陣翻攪,她強忍着不適。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坤泰的背影上,落在他那受傷的手臂上。
那道傷口,是因爲保護她而留下的嗎?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讓她心頭泛起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恐懼依然占據主導,但一種微弱的、類似於感激和歉疚的感覺,悄然混雜其中。
走進坤泰的房間,一股混合着煙草、皮革和硝煙的味道撲面而來。房間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床,一張堆滿地圖和文件的長桌,幾把椅子,一個鐵皮櫃子。
坤泰走到鐵皮櫃前,用沒受傷的左手有些笨拙地打開櫃門,從裏面拿出一個軍綠色的急救箱。
他將急救箱放在桌上,試圖用左手單手打開卡扣,動作顯得有些別扭,受傷的右臂下意識地想幫忙,卻牽動了傷口,讓他幾不可察地吸了一口冷氣,眉頭瞬間擰緊。
宋婉寧站在門口,看着他那笨拙而固執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剛才在車上,他用自己的身體爲她擋開了致命的危險,現在……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受傷了,我…幫你處理一下吧。”
坤泰的動作頓住了,他沒有回頭,背影僵硬,聲音冷硬得像塊石頭:“不用,回去你房間。”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宋婉寧抿了抿唇,腳像釘在原地,沒有動,她看着他再次嚐試用左手去擰消毒水瓶的蓋子,瓶蓋滑脫,瓶子差點翻倒。
“你自己不方便。”她再次開口,聲音稍微堅定了一點,“只是包扎一下,很快就好。”
坤泰沉默了幾秒鍾,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他能感覺到右臂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以及左手的不聽使喚,激戰後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讓他難得的沒有立刻發作。
他猛地轉過身,深邃的黑眸直直地看向她,目光裏帶着審視和一絲不耐煩:“你想幹什麼?”
宋婉寧的心跳漏了一拍,被他看得有些發慌,但還是強作鎮定地迎着他的目光:“幫你包扎傷口,不然…可能會感染。”
坤泰盯着她看了幾秒,仿佛在判斷她話裏的真假和目的,最終,他似乎是耗盡了耐心,也可能是疼痛和疲憊占了上風,他幾不可察地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
他拉過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將受傷的手臂擱在桌沿,臉轉向另一邊,不再看她,一副“隨你便”的抗拒姿態。
宋婉寧走到桌邊,打開急救箱,裏面藥品器械齊全。她拿出消毒水、棉籤、藥粉和紗布,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手指也因爲緊張而微微發抖。
她擰開消毒水瓶,用棉籤蘸取了一些透明的液體,濃烈的酒精味彌漫開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屏住呼吸,將棉籤輕輕觸碰到他手臂的傷口邊緣。
他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塊堅硬的石頭,皮膚因爲常年的風吹日曬和訓練而呈現出健康的蜜色,觸感溫熱甚至有些燙手,上面布滿了各種新舊疤痕和厚實的槍繭,那道新劃開的傷口皮肉外翻,看起來有些猙獰。
宋婉寧的動作極其輕柔,盡量不去弄疼他,棉籤一點點擦去傷口周圍幹涸的血跡和污漬,露出底下紅色的嫩肉,她的指尖偶爾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緊繃的皮膚,那灼熱的溫度和堅硬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麻。
坤泰始終偏着頭,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呼吸聲比平時粗重一些,顯然在忍耐着疼痛和被觸碰的不適感,房間裏異常安靜,只有棉籤擦拭皮膚的細微聲響,酒精揮發的聲音,以及兩人之間有些壓抑的呼吸聲。
清洗完畢,她撒上白色的止血消炎藥粉,藥粉觸及傷口,帶來一陣刺激性的疼痛,坤泰的手臂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但他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宋婉寧拿起紗布,開始爲他包扎,她需要將紗布繞過他的手臂,這個動作讓她不得不靠得更近一些,她身上淡淡的、幹淨的皂角清香,與他周圍的硝煙血腥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低着頭,專注地將紗布一層層纏好,動作雖然生疏,卻格外小心,盡量避免碰到傷口,她的發絲偶爾會掃過他的手臂,帶來極其細微的、癢癢的觸感。
坤泰的身體依舊緊繃,但似乎不像最初那樣充滿攻擊性的抗拒,長時間的寂靜和疲憊,以及她過於輕柔小心的動作,像溫水一樣,一點點侵蝕着他高度警覺的神經,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以及她因爲專注而輕輕抿起的嘴唇上。
就在宋婉寧打好最後一個結,準備剪斷紗布的時候——
坤泰看着她那雙白皙纖細、與這粗獷環境格格不入的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無意識地低聲喟嘆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嘖,沒事,比當年在金三角泥地裏滾的時候,被鐵絲網刮開肚子那回……輕多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房間裏的空氣仿佛驟然凍結!
坤泰的身體猛地僵住,像是被自己的話狠狠刺了一下,他瞬間從那種短暫的恍惚中驚醒。
他猛地一抽手臂,動作快得帶風,幾乎將剛剛纏好的紗布扯散。
“剩下的我自己來!他聲音冷硬,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他一把奪過她手裏拿着的剪刀和剩餘的紗布,動作粗暴地自己將紗布尾端塞好,拉下袖子,遮住了傷口,所有的動作都在瞬間完成,重新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那層冷硬的鎧甲之下,仿佛剛才那句失言和短暫的鬆弛從未發生過。
宋婉寧被他劇烈的反應驚得後退了半步,手裏還捏着那根沒用完的棉籤,愣在原地,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狂跳。
金三角?
這個詞匯像一顆顆炸彈,在她腦海裏轟然炸響,她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他碰那個東西了嗎?
她看着他瞬間恢復冰冷戒備的臉,那眼神裏的寒意比以往更甚,仿佛剛才那句流露真情的瞬間觸碰到了他絕對不允許被觸及的逆鱗。
她聰明地閉上了嘴,將所有翻涌的疑問和震驚死死壓在心裏,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迅速地將自己重新武裝起來。
坤泰站起身,背對着她,整理了一下衣領,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沒有任何溫度的冷硬:“可以了,你回去。”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樣過於生硬,又極其僵硬地補充了兩個字:“……謝了。”
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走到堆滿地圖的長桌前坐下,拿起一份文件,下達了逐客令:“出去,把門關上。”
宋婉寧默默地放下棉籤,看了一眼他冷硬的背影,轉身離開了房間,她輕輕帶上門,將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的壁壘關在身後。
她背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籲出一口氣,指尖似乎還殘留着他手臂皮膚的灼熱觸感和紗布粗糙的紋理,心髒依舊在急促地跳動,除了恐懼,還有一種巨大的震驚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這個男人,有着她不了解的、充滿泥濘、血腥和傷痛的過去,金三角……那是一個象征着混亂、du品和暴力的地名。
窗外,緬北的夜空星星稀疏,月光冰冷地灑在營地的鐵絲網上,反射出森寒的光澤。
宋婉寧走回自己的房間,感覺腳下的路似乎和來時有些不同了,那道關於“金三角泥地”的短暫裂痕,像一束微弱卻執拗的光,照進了她一直被恐懼籠罩的認知裏。
那不僅僅是一個傷口,那是一扇被她無意中撬開了一絲縫隙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門後的黑暗與往事,讓她感到不安,卻也讓她無法控制地產生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她知道,界限依然分明,他依舊是那個危險的囚禁者,但今晚之後,他在她眼中,不再僅僅是一個符號般的“暴君”,他是一個有過去、可能充滿傷痕的、復雜而真實的人。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絲危險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