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沈聿幾乎將自己焊死在了城西那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終日煙火繚繞、氣味復雜到難以形容的廢棄染坊裏。
他徹底拋棄了沈家大少的體面。昂貴的錦袍被扔在角落,沾滿了油污和鹼粉,皺得像塊抹布。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粗劣的靛藍短打,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油漬和燙紅的痕跡。頭發胡亂用一根不知從哪兒摸來的木筷綰在腦後,幾縷碎發被汗水浸溼,黏在額角和臉頰,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搏命勞作的工匠,而非揚州首富的獨子。
他的眼睛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那是嚴重缺乏睡眠的證明。嘴唇因爲焦慮和不斷試嚐各種失敗品(爲了判斷酸鹼度和氣味)而有些幹裂起皮。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副狼狽不堪的尊容上,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混合着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一絲被系統體驗卡催生出的、虛無縹緲的“靈感眷顧”。
那十點氣運值換來的【初級技術突破體驗卡】並未帶來什麼立竿見影的神奇頓悟。它的作用更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運勢加持和思維引導。
失敗依舊是主旋律,甚至變本加厲。
油與鹼的比例仿佛在玩弄他們。多一點鹼,皂體硬得能硌牙,去污力強但傷膚;少一點鹼,則軟爛如泥,根本無法成型,帶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油哈喇味。
加熱的溫度如同難以馴服的烈馬。火候稍旺,一鍋價值不菲的原料瞬間焦黑碳化,冒出刺鼻的黑煙;火候不足,則反應遲緩,混合物始終處於一種尷尬的半分離狀態,油是油,水是水。
添加花瓣香料萃取液的過程更是災難現場。時機早了,高溫破壞了芳香物質,只留下一股草木灰般的沉悶氣息;時機晚了,又難以充分融合,香味浮於表面,一沖即散。不同花材的特性也天差地別,桂花需慢熬,茉莉宜冷浸,玫瑰花瓣則容易留下殘渣,影響皂體美觀。
就連最後一步的壓模脫模,也問題百出。木質模具吸水變形,陶制模具難以脫模,金屬模具又容易導致皂體冷卻過快而開裂。脫模時的小心翼翼,不亞於在拆解一枚極其不穩定的炸彈,稍有不慎,辛苦半日的成果便“啪嗒”一聲,碎成一地殘渣。
每一次失敗,都伴隨着真金白銀的損耗和時間的無情流逝。空氣中彌漫的不僅是怪味,更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焦灼和絕望。工匠們從一開始的躍躍欲試,到後來的疲憊麻木,眼神逐漸黯淡。
但沈聿卻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硬生生扛住了這連綿不絕的打擊。
他沒有再像最初那樣氣急敗壞地踹翻鍋灶、破口大罵。極度的壓力反而讓他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冷靜。他紅着眼睛,嘶啞着嗓子,逼着那些同樣瀕臨崩潰的工匠們圍攏過來,點上油燈,就着微弱的光亮,復盤每一次失敗的細節。
“王師傅,記下來!豬油七份,鹼水三份半,加熱至燙手但未沸騰,攪拌一炷香,加入紫茉莉汁液兩勺,再攪拌半炷香……結果:微凝,但過軟,易碎。”
“李把頭,下次試試豬油六份半,鹼水三份,溫度再低些,攪拌時間延長……”
“劉老,花瓣萃取能不能試試用蒸餾的法子?就像蒸酒那樣取露!”
“模具!福伯!去找最好的硬木!內壁要刨光,上桐油!多上幾遍!”
他幾乎是不眠不休,親自守在最關鍵的大鍋旁,手持沉重的木棍,一遍遍機械地攪拌着滾燙粘稠的皂液,掌心磨出了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後結成一層粗糙的厚繭。實在餓極了,就抓起旁邊不知誰放的冷硬饅頭,胡亂啃兩口,渴了就直接瓢起缸裏的涼水猛灌。困到極致,便隨便找個角落,裹着那件髒兮兮的錦袍囫圇睡去,往往不到一個時辰,又會猛地驚醒,沖回鍋灶前。
福伯看着自家少爺這般近乎自虐的拼命,老眼裏滿是心疼,幾次想勸他回去歇歇,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只是默默地、更加精心地打點着一切。最好的吃食,提神的參湯,幹淨的換洗衣物(雖然少爺根本不換),以及從各處源源不斷運來的、品質更高的原料。他將外界的風雨和窺探牢牢擋在工坊之外,將那些令人焦慮的消息過濾、延遲,只揀最緊要的,用最委婉的語氣稟報。
“少爺,趙四那邊遞來消息,說……說林凡昨日又去了白府,這次是從正門進去的,逗留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出來……”
“少爺,王婆子悄悄說,林凡院子裏那間小雜物房,這兩天搬進去好幾個大陶缸,還聞到了更濃的混合香味……她估摸着,怕是……怕是快成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在沈聿緊繃的神經上。他知道時間不多了,林凡的進度恐怕遠比他想象的更快。與白家的接觸更是步步緊逼,一旦讓他們達成合作,自己就算造出香皂,也失了先手,處處受制。
這種煎熬,幾乎要將他逼瘋。
這期間,沈萬山又悄無聲息地來過幾次。
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怒容滿面,也不再出聲斥責。只是遠遠地站在工坊那破舊的院門外,隔着忙碌的人群和繚繞的煙氣,沉默地注視着裏面那個幾乎認不出來的兒子。
他看着沈聿滿頭大汗地攪拌大鍋,看着他和工匠們激烈地爭論比劃,看着他困極癱倒在草堆裏,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粗劣的食物。
富態的臉上,神情復雜難辨。有惱怒,有不解,有擔憂,但更深處,似乎還藏着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和……驕傲?
有一次,是在深夜。沈聿連續熬了兩天一夜,終於扛不住,倒在堆放在牆角的幹淨稻草上睡着了。他睡得極沉,眉頭卻緊緊皺着,嘴唇無意識地翕動,仿佛在夢裏還在計算着配比。
沈萬山悄步走進來,揮退了想要行禮的福伯。他站在兒子身邊,低頭看了許久。工坊裏只剩下餘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和沈聿沉重疲憊的呼吸聲。
良久,沈萬山輕輕嘆了口氣,動作有些笨拙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紫貂皮大氅,小心翼翼地、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似的,蓋在了兒子身上。他又駐足片刻,才轉身,踩着無聲的腳步,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
沈聿醒來時,天已蒙蒙亮。他感到身上異常的溫暖和柔軟,睜開眼,便看到了那件眼熟的、散發着淡淡檀香和父親體味的貂皮大氅。他愣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光滑柔軟的貂毛,一股極其復雜的情感猛地沖上心頭,酸澀、委屈、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意,沖得他眼眶發熱。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這個看似只在乎錢、只會用強硬手段打壓他的父親,或許並非全然冷漠。他只是被原身過去無數次的荒唐敗家傷透了心,不敢再輕易給予信任。他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笨拙地守着這根獨苗,怕他摔得太重,怕偌大家業一朝傾覆。那五百兩,不是施舍,或許已是他基於過往經驗,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忐忑的縱容。
這無聲的關懷,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責罵都更讓沈聿感到沉重,也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他幾乎枯竭的身體裏。
必須成功!不僅僅是爲了對抗林凡,爲了活命,或許……也爲了不辜負這份沉甸甸的、沉默的父愛。
第三天,傍晚。
夕陽的餘暉透過工坊破舊的窗櫺,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光影。
體驗卡七十二小時的時效,已經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仿佛能聽到沙漏流逝的沙沙聲。
工坊裏的氣氛壓抑凝滯到了頂點,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最後一批精選的豬油和提純的鹼水已經投入那口最大的鍋中,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投入、所有的煎熬,都賭在了這最後一搏上。工匠們圍在鍋邊,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鍋中逐漸發生變化混合物,每個人的臉色都因緊張而顯得蒼白。
沈聿站在鍋前最中心的位置,雙手死死攥着衣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感覺自己心髒跳得如此劇烈,幾乎要撞破胸腔。汗水從他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帶來一陣刺痛,他卻渾然不覺。
加熱、攪拌、觀察粘稠度、加入小心翼翼蒸餾提取的桂花香露、繼續攪拌、測試酸鹼度(用最原始的嚐味和觸感)、倒入反復刷了熟油、內壁光可鑑人的新制硬木模具、用刮板仔細刮平表面……
每一個步驟都緩慢而精確,如同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又像是在拆除一枚極其危險的炸彈引信。
當最後一個模具被輕輕放入通風陰涼處等待凝固時,整個工坊落針可聞,只剩下衆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柴火在灶膛裏偶爾發出的微弱噼啪聲。
時間,在極致的安靜中,被無限拉長。
體驗卡的最後時限,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在沈聿的腦海中滴滴作響,催命一般。
終於,到了決定生死的時刻——脫模。
負責操作的是年紀最大、手藝最精湛的老工匠劉師傅。他的雙手布滿老繭,此刻卻微微有些顫抖。他拿起第一塊、也是最重要的一塊模具,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一生的經驗和運氣都灌注在這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將模具邊緣在桌沿輕輕磕碰,然後緩緩地、極其輕柔地向後剝離——
一塊方方正正、色澤均勻呈淡雅米黃、質地細膩如玉、邊緣光滑流暢、散發着清甜純淨桂花香味的固體,完好無損地、溫順地落在了他早已鋪好油紙的托盤裏!
成功了?!
劉師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顫抖着雙手,極其小心地捧起那塊仿佛藝術品般的香皂。觸手溫潤細膩,硬度恰到好處,既不過分堅硬也不軟爛,濃鬱的桂花香氣自然而持久,沒有絲毫劣質香精的刺鼻感。
“成……成了!少爺!成了!您快看!您摸摸!”老人激動得聲音變了調,渾濁的老眼裏迸發出狂喜的光芒,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沈聿如同被驚雷劈中,愣了一瞬,隨即一個箭步沖上去,幾乎是搶奪一般從劉師傅手中接過了那塊香皂。
入手微涼,細膩光滑的觸感遠超他的想象,比他記憶中用過的任何手工皂質感都要溫潤高級!他迫不及待地湊近深深一嗅——那桂花香味純淨、清甜、悠長,仿佛將秋日盛開的金桂直接封存其中,沒有絲毫之前失敗品那種令人頭昏的化學香精味或是油脂的膩味!
“水!快拿水來!拿塊髒布來!”他聲音嘶啞地吼道,因爲激動而破了音。
立刻有人端來一盆清水和一塊特意用污泥和油漬弄髒的粗布。沈聿親自將布浸溼,然後用香皂在上面仔細塗抹。細膩豐富的、雪白綿密的泡沫瞬間大量涌現,帶着清甜的桂花香,污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溶解脫落!輕輕搓揉幾下,放入清水中漂洗——原本髒污的布面竟變得潔淨如新,甚至透出一種清爽的光澤,拿起一聞,只餘淡淡的桂花餘香,毫無殘留的污漬氣味!
“神了!真是神了!”
“去污力太強了!比皂角強十倍!”
“這香味!聞着就舒坦!”
“成功了!我們真的成功了!”
整個工坊瞬間沸騰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連日來所有的疲憊、焦慮和絕望!工匠們激動地互相擁抱、捶打肩膀,甚至有人喜極而泣,癱坐在地上又哭又笑。這幾日地獄般的煎熬,無數次的失敗重來,終於換來了這夢幻般的、實實在在的成果!
沈聿緊緊攥着那塊溫潤的香皂,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的性命和未來。他看着眼前歡呼雀躍、淚流滿面的人群,鼻腔一酸,滾燙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奪眶而出,混合着臉上的汗水和污漬,肆意流淌。
三天!不眠不休的三天!燒掉了不知多少銀錢、耗費了無數心血的三天!頂着系統debuff和林凡巨大壓力、在絕望中硬生生鑿出一絲光明的三天!
終於……終於讓他做到了!
就在這巨大的喜悅和成就感如同暖流般即將淹沒他全身的時候,腦海中的系統提示音,冰冷而準時地響起:
【叮!‘初級技術突破體驗卡’時效結束。】
【恭喜宿主成功研制出‘初級香皂’(品質:優良)。此行爲對‘贅婿’林凡的核心謀劃造成實質性幹擾與競爭,成功掠奪其部分氣運。】
【氣運值+50!】
【當前氣運值:61。】
成功了!而且一口氣獎勵了50點氣運值!
沈聿看着面板上那跳躍的數字,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恨不得仰天長嘯!
然而,系統的下一句話,卻像是一盆摻着冰碴的冷水,對準他發熱的頭腦,兜頭澆下!
【警告:檢測到目標‘林凡’已成功制作出香皂(品質:精良),其產品在香氣持久度與膚感細膩度上略優於宿主當前產品。且其與‘氣運之女’白芷薇的接觸仍在繼續,關系呈升溫趨勢。宿主雖取得關鍵階段性成果,但競爭形勢依然極其嚴峻。請宿主務必盡快將產品轉化爲實際市場優勢與戰略優勢,否則仍有失敗之虞。】
林凡……也已經成功了?品質評價……精良?!比自己的還好?!
而且他和白芷薇的關系……還在升溫?!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剛剛升起的喜悅和熱度沖刷得幹幹淨淨,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沉重的壓力。
沈聿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淚水還掛在腮邊,眼神卻已瞬間冷卻,重新變得銳利如刀,甚至比之前更加凝重。
他緊緊握住了手中那塊來之不易的香皂,仿佛握着一把剛剛鍛造出爐、卻已面臨更強大對手的利劍。
第一步,總算踉蹌着、鮮血淋漓地邁出去了。
但接下來,才是真正殘酷的、你死我活的商業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