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張寫着“活蟾蜍”、“蜈蚣”、“曼陀羅花”的單子,和那句石破天驚的傳話,一並呈到魏延面前時,整個書房的空氣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魏延坐在案後,面沉如水。他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張紙。
紙上的每一個字,都透着一股邪異和瘋狂。蟾蜍、蜈蚣,乃是五毒之物;曼陀羅花,更是傳說中能令人產生幻覺、神志不清的毒草。而銀針、烈酒、白布……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種他從未聽聞過的、充滿了血腥和詭異的治療方式。
更讓他心神巨震的,是那句話——“病,非病,乃毒也。”
這個隱藏在他內心最深處,連他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的猜測,竟然被一個十幾歲的鄉下丫頭,一語道破!
她是真的看出來了,還是……在故弄玄虛,行詐術?
“主上,這丫頭瘋了!”魏武站在一旁,臉色鐵青,“她這是想用毒物來謀害您!屬下這就去把她拿下,嚴刑拷問!”
魏延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這三天來,他的身體狀況,是他自己最清楚的。那種久違的清明和舒適,絕不是騙人的。蘇凌薇的食療方子,的確有奇效。這證明,她絕非庸醫。
一個有真本事的人,會用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來行刺嗎?
她明明知道,只要她繼續用溫和的食療吊着自己的命,就能換來安穩和富貴。她爲何要突然行此險招,將自己置於死地?
唯一的解釋是,她說的,是真的。
她看出了食療只能治標,無法治本。她也看出了,自己的耐心,只有三天。
三天之期已到,她交不出“師父”,便只能拿出自己的“真本事”。
“……生死一線,敢問大人,可有膽一試?”
魏延的腦海中,反復回響着這句話。
這不僅是在問他,也是在逼他。逼他做出一個選擇——要麼,繼續在慢性毒藥的折磨下苟延殘喘,直到油盡燈枯;要麼,就信她一次,將自己的性命,交到這個謎一樣的少女手中,去賭一個未知的將來。
他魏延,自幼在軍中長大,屍山血海裏闖出來的人,何曾怕過一個“死”字?
他怕的,是這樣不明不白、毫無尊嚴地死去。
“去,按她說的,把東西備齊。”良久,魏延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另外,把錢掌櫃也叫來。”
“主上,三思啊!”魏武和魏文同時跪下。
“本座心意已決,”魏延的目光掃過他們,冷冽如冰,“你們要做的,是執行命令。若本座有任何不測……就讓她和她弟弟,一起陪葬。”
當蘇凌薇所要的東西,一樣樣被送進她的小院時,整個莊園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
那些平日裏對她還算恭敬的丫鬟仆婦,此刻看她的眼神,都像是見了鬼一般,遠遠地躲着。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
蘇凌薇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她將蘇小石安頓在最裏面的房間,給了他一串糖葫蘆,讓他乖乖待着,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然後,她開始在院子中央,進行自己的準備工作。
她讓護衛搬來一張結實的木板床,用烈酒和幹淨的白布,反復擦拭了數遍,進行最原始的消毒。
她將那些銀針,放在一個陶碗裏,倒入烈酒,浸泡起來。
她處理那些“毒物”的手法,更是讓旁觀的護衛們看得頭皮發麻。她將活蟾蜍的皮剝下,刮取上面的白色漿液;將蜈蚣焙幹,研磨成粉;將曼陀羅花搗爛,濾出汁液。
她將這些東西,以一種奇特的比例,混合在一起,用文火熬制成一碗黑乎乎的、散發着刺鼻氣味的藥膏。
這,就是她準備的“麻沸散”——一種源自華佗,但又經過她改良的強效麻醉劑和鎮痛劑。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擦黑。
魏延來了。
他換上了一身寬鬆的白色中衣,臉色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有些蒼白。他的身後,跟着神情凝重的魏武、魏文,以及面如死灰的錢掌櫃。
“你要如何治?”魏延站在院中,看着那一床、一桌、一堆瓶瓶罐罐,沉聲問道。
“民女要做的,名爲‘開顱’。”蘇凌薇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什麼?!”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魏延在內,無不駭然變色。
開顱?把人的腦袋打開?這和殺人有什麼區別!
“荒唐!簡直是妖言惑衆!”錢掌櫃第一個跳了起來,指着蘇凌薇厲聲喝道,“主上,此女心懷叵測,定是敵方派來的奸細!自古以來,聞所未聞有開顱治病之法!頭乃諸陽之會,一旦破開,神魂離散,必死無疑啊!”
“閉嘴!”魏延冷喝一聲,止住了錢掌櫃。他的目光,卻如刀子一般,死死地釘在蘇凌薇的臉上,“你最好給本座一個合理的解釋。”
“大人體內的毒素,已隨血脈上行,在左側腦內形成‘瘀塊’,壓迫清竅,方導致劇痛不止,右側肢體無力。”蘇凌薇不慌不忙,將現代醫學的“腫瘤”概念,替換成了古人能理解的“瘀塊”。
“尋常湯藥,難以直達病灶。唯一的辦法,就是在瘀塊所在之處,打開一個小孔,將毒血瘀塊放出。此法凶險萬分,九死一生。但若成功,則可去病根,還大人一個清明世界。”
她的聲音清冷而堅定,帶着一種令人信服的專業和自信。
魏延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心虛和動搖。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澄澈和平靜。
“你有多大把握?”他問道。
蘇凌薇沉默了片刻,緩緩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成。”
這個數字,讓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三成的生機,意味着七成的死路。
魏延卻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帶着瘋狂和釋然的笑聲。
“好!好一個三成!”他看着蘇凌薇,眼中爆發出驚人的神采,“本座戎馬半生,經歷過的十死無生之局,也不下十次!今日,本座就將這條命,交給你這個黃毛丫頭,賭你這三成勝算!”
他轉過身,對魏武和魏文下達了最後的命令:“聽着,從現在開始,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我的命令。任何人,膽敢違抗或幹擾,殺無赦!”
“主上!”兩人悲呼。
“執行命令!”魏延的聲音,不容置疑。
他走到那張木板床前,毫不猶豫地躺了上去。
“來吧。”他閉上眼睛,平靜地說道,“是生是死,悉聽尊便。”
蘇凌薇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端起那碗黑色的藥膏,用一根羽毛,蘸取少許,小心地塗抹在魏延的口鼻周圍。又取出一部分,讓他用烈酒送服。
這是內外結合的全身麻醉。
很快,魏延的呼吸變得均勻而深沉,徹底失去了知覺。
蘇凌薇探了探他的脈搏和呼吸,確認麻藥起效後,她拿起一把早已用烈酒浸泡、又在火上烤過的鋒利小刀,走到了床邊。
魏武和魏文雙拳緊握,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錢掌櫃更是嚇得癱軟在地,不敢直視。
蘇凌薇屏住呼吸,將所有的雜念都拋出腦後。此刻,她的眼中,沒有權貴,沒有生死,只有一個需要她拯救的病人。
她伸出手,穩穩地,落在了魏延的頭顱之上。
然而,就在她的刀鋒即將觸碰到皮膚的那一瞬間,異變陡生!
“嗖!嗖!嗖!”
三支閃着幽藍寒光的弩箭,如同三道黑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從院牆外激射而來!
它們的目標,並非躺在床上的魏延,也非手持利刃的蘇凌薇,而是……桌案上那盞提供照明的、唯一的油燈!
“噗”的一聲輕響,燈火瞬間熄滅。
整個小院,刹那間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有刺客!保護主上!”
魏武的怒吼聲,如同炸雷般響起。
緊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銳響,以及數道黑影從院牆外翻落而下的破風聲!
院子裏,瞬間亂成一團。兵器碰撞的鏗鏘聲、護衛們的怒喝聲、刺客們低沉的悶哼聲,交織成一片死亡的樂章。
蘇凌薇的心,在燈滅的那一刻,就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她第一時間不是躲避,而是撲到了魏延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將他護在下面。同時,她手中的小刀,緊緊地貼在了魏延的頸動脈上。
黑暗中,她不知道來的是誰,是敵是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魏延這個最重要的人質,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都別過來!”她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呐喊,“否則我殺了他!”
激鬥聲爲之一滯。
無論是莊園的護衛,還是那些黑衣刺客,似乎都投鼠忌器。
黑暗中,一個沙啞而陌生的聲音,帶着一絲玩味,緩緩響起:
“呵呵……有意思。黑甲軍的少帥,竟然會把自己的命,交到一個小丫頭手裏。”
話音剛落,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蘇凌薇的面前。
蘇凌薇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一股比這夜色還要冰冷的殺氣,將她牢牢鎖定。
“小姑娘,把刀放下,跟我走。”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我家主人對你的‘醫術’,也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