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報告,是假的。”
趙四爺的聲音,蒼老、沙啞,卻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耳膜上,讓我的世界,在一瞬間,天旋地轉。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包廂內奢華的燈光,窗外深邃的夜海,空氣中殘留的香檳氣息,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倒退,最後只剩下那六個字,在我腦海中反復回響,嗡嗡作響,震得我幾欲昏厥。
假的?
怎麼會是假的?
我低頭,看着桌上那份我用三億美金的信任和一億五千萬美金的真金白銀換來的“真相”,只覺得無比的荒謬和可笑。
那清晰的肇事司機坦白信,那直指“北極星投資”的銀行水單,那完美閉合的證據鏈條……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僞造它的人,其心機之深,手段之狠,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而我,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剛剛還爲這僞造的“真相”流幹了眼淚,甚至在心中,對我那血緣上的父親,判下了死刑。
我攥在手心裏的夜鶯鑰匙和母親的便籤,冰冷的金屬棱角和紙張邊緣,深深地硌着我的掌心,那尖銳的刺痛感,才讓我從巨大的震驚中,找回了一絲理智。
我的後背,瞬間被一層冷汗浸透。
我緩緩抬起頭,迎上趙四爺那雙看似渾濁,實則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下心頭翻江倒海的駭浪,聲音因爲極度的壓抑而顯得有些幹澀:“您……憑什麼這麼說?”
趙四爺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走到我對面的沙發上,緩緩坐下,那雙盤了多年的核桃,在他手中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碰撞聲。
“丫頭,你母親蘇晚晴,是老朽這輩子見過的,最聰慧、最通透的女子。”他看着我,眼神裏帶着一絲追憶的悵惘,“她從不做沒有準備的事。你以爲,她會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一份隨時可能被銷毀、被篡改的官方報告上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母親既然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能提前爲我留下巨額資產和神秘的鑰匙,又怎麼會想不到,真正的證據,根本不可能留在警方的檔案室裏?
“這份報告,”趙四爺伸出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文件,“是一份‘毒餌’。”
“毒餌?”我下意識地重復着這個詞,大腦飛速地運轉起來。
“沒錯。”趙四爺的眼中,閃過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精明,“一份足以以假亂真,能將所有與你母親之死有關的人,都吸引過來的毒餌。無論是想掩蓋真相的真凶,還是想利用真相做文章的投機者,亦或是……像老朽這樣,想查明真相的故人。”
他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中的重重迷霧。
我瞬間明白了。
這場拍賣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局!
K先生拋出這份報告,就像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撒下了一網血腥的餌料。而顧衛東、沈家、趙四爺,甚至包括我和傅竟深,都是被這餌料吸引而來的魚。
K先生想看的是,哪條魚,會爲了這塊餌料,咬得最凶,鬥得最狠。
“所以,顧衛東……”我艱難地開口,聲音都在發顫,“他拼命競價,不是爲了掩蓋罪行,而是……”
“而是想看看,這份所謂的‘罪證’裏,到底寫了什麼。想知道,究竟是誰,在背後用這種方式,給他設了這麼一個局。”趙四爺接過了我的話,一語道破天機。
這個推論,像一塊巨石,狠狠地砸進了我那本已混亂不堪的心湖。
如果顧衛東不是凶手,那他前世今生對我所有的冷漠、打壓,甚至在我死前的見死不救,又該如何解釋?如果他是無辜的,那真正的凶手,又藏在哪裏?
我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每當我以爲找到了出口,卻發現那只是一堵畫着出口的牆壁,牆壁之後,是更深、更黑暗的絕路。
“是誰……僞造了這份報告?”我抬起頭,死死地盯着趙四爺,“是您嗎?”
趙四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失笑地搖了搖頭:“丫頭,你倒是敢想。老朽若有這個本事,十幾年前,就不會讓你母親……含冤而去了。”
他的笑聲裏,帶着無盡的蕭索與自嘲。
“僞造這份報告的人,就是賣掉它的那個人——K。”趙四爺收斂了笑意,聲音重新變得凝重,“這個K,或者說他背後的家族,是歐洲最頂尖的情報販子。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用一份真假參半的情報,撬動整個棋局,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真假參半……”我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
“沒錯。”趙四爺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報告上,“這份報告裏,關於肇事司機被收買的部分,是真的。當年,確實有人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去制造意外。但後面那份指向‘北極星投資’的銀行水單,卻是K僞造的。他只是找到了一個當年與顧氏有關,又被緊急注銷的海外公司,巧妙地將它嫁接了進去,造出了這麼一份,看似天衣無縫的‘鐵證’。”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一路向上攀爬,直沖天靈蓋。
好可怕的手段。
他們就像最高明的獵人,精準地把握住了所有人的心理。他們知道顧衛東有最大的嫌疑,就僞造一份指向他的證據,逼他入局。他們知道沈家想拿捏顧氏的把柄,就放出風聲,引他們上鉤。他們也算準了,像趙四爺這樣想查明真相的人,絕不會袖手旁觀。
而我,這個最想復仇的獵物,則在傅竟深的“幫助”下,成了那個出價最高,將這顆“毒餌”一口吞下的,最愚蠢的魚。
“那……真正的線索呢?”我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懇求。
“真正的線索,在你母親自己手上。”趙四爺看着我,眼神變得意味深長,“晚晴那個孩子,從不信任何人,她只信她自己。如果她真的留下了什麼,那一定是在一個,只有她最信任的人,才能找到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的話,讓我攥着夜鶯鑰匙的手心,又收緊了幾分。
看來,他並不知道鑰匙和便籤的存在。
這,是我目前唯一的底牌。
“您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抬起眼,直視着他,“您和我母親,究竟是什麼關系?”
“忘年交。”趙四爺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溫暖的懷念,“當年在京城,你母親的才情與風骨,無人能及。老朽與她,亦師亦友。她出事後,我動用了所有關系去查,卻始終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阻撓,最後只查到肇事司機背後另有其人,便再無進展。直到最近,K放出風聲,我才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頓了頓,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最後拍下報告的,會是你這個丫頭。更沒想到,你身邊站着的,會是……傅家的人。”
他說出“傅家”兩個字的時候,語氣明顯地加重了。
我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揪緊。
母親的警告,趙四爺的忌憚,都在告訴我,傅家,絕對是一個比顧衛東,比沈家,危險百倍的存在。
“傅竟深……”我斟酌着詞句,試探性地問道,“他……有什麼問題嗎?”
趙四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何止是有問題。
“丫頭,京城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上一輩的恩怨,更是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站起身,走到了門口,“有些事,老朽不能說。但你只需記住一點——傅家主動送到你手上的東西,無論是善意,還是情報,最好都不要輕易去碰。因爲你永遠不知道,那究竟是蜜糖,還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他的話,與母親留下的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傅家”,驚人地重合了。
我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一個懸崖邊上,一邊是深不見底的迷霧,另一邊,是那個向我伸出手,笑容溫和,卻可能隨時將我推下去的“盟友”。
“那我該怎麼辦?”在趙四爺即將拉開門的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聲。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找到你母親,真正留給你的東西。”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看到了我緊握在掌心的那把鑰匙,“然後,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資格,談報仇。”
說完,他便拉開門,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整個包廂,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大腦一片空白。
趙四爺的出現,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認知和判斷。
顧衛東,從“真凶”變成了“嫌疑人”。
傅竟深,從“盟友”變成了“最危險的存在”。
而我母親的死,也從一樁看似清晰的“謀殺案”,變成了一個牽扯到上一輩恩怨,迷霧重重的巨大陰謀。
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手中這把夜鶯鑰匙,和那張寫着警告的便籤。
這是母親穿越了十幾年的時光,拼死送到我手上的,唯一的路標。
【找到‘夜鶯’,那是你唯一的生路。】
夜鶯……
到底是什麼?
我將那把古樸的黃銅鑰匙,放在燈光下仔細地端詳。鑰匙的做工極其精致,那只展翅的夜鶯,栩栩如生,連羽毛的紋理都清晰可見。這絕不是普通的鑰匙,更像是一件……信物。
我正沉思着,包廂的門,再次被打開了。
這一次,走進來的人,是傅竟深。
他依舊穿着那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那份被攤開的報告上,溫聲問道:“都看完了?結果……和你預想的一樣嗎?”
我緩緩地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在幾分鍾前,我或許還會對他心存感激,甚至,會有一絲超越盟友關系的依賴。
但現在,我的心裏,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審視。
我看着他,看着這張俊美得無可挑剔的臉,看着他眼中那恰如其分的溫柔,卻只覺得,自己仿佛在凝視着一個深淵。
他知道這份報告是假的嗎?
他耗費巨資幫我拍下這份“毒餌”,目的又是什麼?
他和我的母親,和我們蘇家,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往?
母親的死,又是否……與他們傅家有關?
無數個問題,在我心中瘋狂地叫囂着,但我知道,我一個都不能問。
在敵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底牌,就等於自殺。
我收斂起所有的情緒,將那份僞造的報告,重新裝回文件袋裏。然後,我站起身,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的,都看完了。”我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和我預想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