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聲音,在奢華而空曠的包廂裏,激起一層微不可聞的回音。
“和我預想的,一模一樣。”
我說出這句話時,目光沒有絲毫閃躲,直直地迎上傅竟深那雙探究的眼眸。我在他的瞳孔深處,看到了自己那張蒼白、瘦削,卻又帶着一種決絕狠厲的臉。
我在賭。
賭他看不穿我這具皮囊之下,那顆早已被驚濤駭浪攪得天翻地覆的心。
傅竟深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鍾。那是一種極其銳利的審視,仿佛要剝開我所有的僞裝,看清我靈魂最深處的秘密。我能感覺到他強大的氣場,像一張無形的網,從四面八方將我籠罩,壓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溼,那枚夜鶯鑰匙的輪廓,被我死死地烙印在掌紋之中。
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眼中的銳利,卻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憐憫的溫和。
“辛苦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背負着這樣的秘密這麼多年,一定很難熬吧。”
他相信了。
或者說,他選擇相信我所表現出來的樣子。
我心中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悄然鬆動了半分。我順着他搭好的台階,垂下眼瞼,用一種混合着悲愴與疲憊的語氣,輕輕地“嗯”了一聲。
眼淚,恰到好處地,從我眼角滑落。
這一次,不是僞裝。
而是劫後餘生的,真實的恐懼。
傅竟深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他抬起手,用他那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拭去了我臉頰上的那滴淚。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像情人間的呢喃。
但我卻只覺得,那觸碰到我皮膚的指尖,帶着一種冰冷的、毒蛇般的寒意,讓我渾身上下的汗毛,都根根倒豎。
母親的話,趙四爺的話,像警鍾一樣,在我腦海中瘋狂地鳴響。
【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我強忍住想要後退的沖動,任由他用那種親昵而危險的姿態,觸碰着我。我甚至逼迫自己,抬起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用一種全然信賴和依賴的目光,看着他。
“傅先生,”我的聲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脆弱,“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我將這個問題,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遞到了他的手上。
我想看看,他會如何引導我,這個他眼中,剛剛確認了殺母仇人,滿心只剩下復仇的“棋子”。
是會慫恿我立刻沖到顧衛東面前,來一場玉石俱焚的爆發?還是會爲我布下一個更精妙、更隱蔽的局?
他的選擇,將直接暴露他真正的目的。
傅竟深收回了手,轉身,爲我倒了一杯溫水,遞到我面前。
“先冷靜下來。”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顧衛東在顧氏根基深厚,盤根錯節。你現在這樣情緒激動地沖過去,無異於以卵擊石。不但報不了仇,反而會把自己,徹底搭進去。”
他的話,聽起來是那麼的理智,那麼的……爲我着想。
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我一定會對他感激涕零,將他視作黑暗中唯一的光,唯一的依靠。
但現在,我只覺得,他這份冷靜的背後,隱藏着一種更加可怕的算計。
他在……控制節奏。
他不想讓我這顆棋子,過早地脫離他的掌控,去 做一些他計劃之外的事情。
“可是我……”我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個復仇者應有的急切和不甘,“我等不了!我一分一秒都等不了!只要一想到我母親……”
我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哽咽打斷。我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將一個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女兒,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理解你的心情。”傅竟深將手,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卻讓我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但復仇,不是一腔孤勇。它需要最精密的計劃,和最致命的一擊。”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顧衛東是主謀,但柳晚晴,就是他安插在顧家,最鋒利的一把刀。這麼多年,她利用顧氏的資源,在外面開了不少見不得光的公司,其中最大的一家,叫‘晴海貿易’,專門幫顧氏做一些……灰色的賬目。”
晴海貿易!
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是我早就知道的,柳晚晴的死穴!是我準備留到最後,用來將她徹底釘死的王牌!
傅竟深,他竟然也知道!而且,他知道得,遠比我更詳細!
這個男人,究竟在我身上,在我母親的案子上,在我整個顧家,布下了多大的一張網?
“你的意思是……”我抬起頭,用通紅的眼睛看着他,故作不解地問道。
“先剪其羽翼,再斷其臂膀。”傅竟深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芒,“柳晚晴,就是顧衛東最脆弱的羽翼。扳倒她,不僅能讓顧衛東元氣大傷,更能讓你,在顧氏內部,徹底站穩腳跟。到那時,你才有足夠的資本,去和他進行最後的決戰。”
好一個“先剪其羽翼”。
他說得是那麼的冠冕堂皇,那麼的無懈可擊。
他將一份扳倒柳晚晴的“攻略”,作爲一份“蜜糖”,主動地喂到了我的嘴邊。
而這份攻略,恰好是我最需要的。有了它,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顧氏內部掀起一場風暴,清洗掉所有繼母的勢力。
但同時,我也會因爲執行這個計劃,而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與柳晚晴的纏鬥之中,再也無暇去深究那份報告的真僞,更不會有時間,去思考他傅竟深在這盤棋裏,真正的角色。
他用一個看似巨大的幫助,巧妙地,將我的注意力,從“尋找真相”,轉移到了“公司內鬥”之上。
這,就是他喂給我的,那顆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我看着他,心中翻涌着驚濤駭浪,臉上,卻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夾雜着仇恨與決心的,淒厲的笑容。
“好。”我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就按您說的辦。”
“很好。”傅竟深似乎對我的“上道”,感到非常滿意。他收回了手,重新恢復了那副運籌帷幄的從容,“關於‘晴海貿易’的資料,下船後,周助會送到你手上。現在,你需要做的,是平復心情,然後,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出這個房間。”
他看着我,一字一頓地強調道:“記住,在顧衛東倒台之前,你還是他顧家的女兒。這張身份牌,是你最好的護身符。”
我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壓回了心底。
我走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頭發和哭花的妝容。鏡子裏的那個女人,眼神空洞,臉色慘白,像一朵即將凋零的玫瑰。
很好,這正是我需要的樣子。
當我挽着傅竟深的手臂,重新走出包廂時,拍賣會已經結束了。賓客們三三兩兩地,正準備前往下層的宴會廳,參加最後的假面舞會。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個小小的貴賓包廂裏,剛剛完成了一場價值一億五千萬美金的交易,和一個足以顛覆整個顧氏集團的陰謀。
“去甲板上吹吹風吧。”傅竟深低聲對我說道,“你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我沒有拒絕。
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郵輪頂層的露天甲板。
夜晚的海風,帶着鹹溼而冰冷的氣息,迎面撲來,吹得我裙擺翻飛,也讓我那顆因爲過度算計而發熱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甲板上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城市的燈火,在海的盡頭,連成一片模糊而璀璨的光帶。
我走到船舷邊,雙手撐着冰冷的欄杆,眺望着那片深不見底的,漆黑的海洋。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這艘行駛在茫茫大海上的郵輪,四面楚歌,前路未卜。唯一的航標,就是那把被我死死攥在手心裏的,夜鶯的鑰匙。
“後悔嗎?”
傅竟深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後悔什麼?”我沒有回頭。
“後悔……知道了真相。”
“不後悔。”我搖了搖頭,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破碎,“真相再殘忍,也比活在謊言裏,要好得多。”
我說的是真話。
只不過,我的“真相”,和傅竟深以爲的那個“真相”,早已不是同一個東西。
就在這時,一個陰冷的聲音,忽然從我們身後不遠處傳來。
“好一個‘真相’!顧曼昔,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我猛地回過頭。
只見顧衛東,正獨自一人,站在通往甲板的門口。他沒有帶任何保鏢,那張平日裏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陰鷙與怒火。他的目光,像兩把淬毒的利劍,死死地釘在我的身上。
在他身後不遠處,沈鴻遠和沈言父子,也正用一種看好戲的表情,望着我們。
看來,他們是一路跟着我們上來的。
“父親。”我冷冷地開口,臉上,適時地浮現出那份早已準備好的,混雜着憎恨與厭惡的表情。
“我不是你父親!”顧衛東低吼道,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那眼神,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我顧衛東,沒有你這種吃裏扒外、聯合外人來算計自己父親的女兒!”
他的憤怒,不似作僞。
我心中冷笑。他大概是氣急敗壞了,氣我竟然能搭上傅竟深,氣我竟然敢當着所有人的面,去揭他那塊他最想掩蓋的遮羞布。
“我算計你?”我迎着他那能殺人的目光,不退反進,也向前走了一步,“顧衛東,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說,當年我母親的死,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嗎?!”
我將“意外”兩個字,咬得極重。
顧衛東的腳步,猛地一頓。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連我都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情緒。
有震驚,有憤怒,甚至還有一絲……慌亂?
“你……都知道了什麼?”他死死地盯着我,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知道了所有我該知道的。”我看着他,臉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我知道了,那份報告裏,寫的每一個字!”
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他那根緊繃的神經。
“胡說八道!”他厲聲喝道,“那份報告……你根本不知道裏面寫了什麼!你被騙了!”
“我被騙了?”我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了出來,“是啊,我被騙了!我被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騙了整整二十一年!顧衛東,我真爲我母親感到不值!”
“你……”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指着我的手,都在劇烈地顫抖。
“從今天起,”我止住笑,一字一頓地,對他,也對旁邊那兩個看戲的人,宣布道,“我顧曼昔,與你顧衛東,恩斷義絕!顧家,我遲早會回去。但我回去的那一天,就是把你,從那個董事長的位置上,親手拉下來的那一天!”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甲板上,回蕩着,帶着一種不死不休的決絕。
顧衛東被我這番話,氣得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我,則不再看他一眼,轉身,走到了傅竟深的身邊。
“傅先生,我們走吧。”我抬起頭,看着他,那雙含淚的眼睛裏,寫滿了破碎的脆弱和無聲的依賴,“這裏,太髒了。”
傅竟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了我那因爲海風而冰冷的肩膀上。
“好。”
他只說了一個字,便攬着我,轉身,從顧衛東的身邊,擦肩而過。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和顧衛東說一句話。但那種無聲的、居高臨下的蔑視,遠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殺傷力。
在我與顧衛東錯身而過的那一刹那,我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
“殺人凶手。”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猛地一僵。
我沒有回頭,任由傅竟深擁着我,一步一步,離開了這片充滿了硝煙的戰場。
我知道,從我說出那句話開始,這場戲,才算是真正地拉開了帷幕。
而我,不再是那個等待復仇的獵物。
我是執棋的棋手,也是……最危險的獵人。
真正的狩獵,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