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擬晨曦的冷白光線徹底驅散了隔離室內最後一抹昏黃,將一切重新暴露在毫無遮掩的清晰之下。空氣循環系統單調的嗡鳴似乎也隨着“白日”的來臨而變得更具存在感。
蘇晚晚蜷縮在冰冷地板上睡了一夜,此刻已經醒來,正一如既往地攥着陸燼的衣角,站在他腿邊,另一只手裏無意識地捻着那枚舊徽章。偶爾會因爲站久了而笨拙地挪動一下光着的腳丫,但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待着,灰色的瞳孔空茫地映着數據板上流動的光符。
陸燼端坐着,處理公務的姿態與往常無異,冷硬,專注。只有他自己知道,後頸處殘留着靠牆坐了一夜的細微僵硬感,以及眼底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被強行壓下的疲憊。昨夜那場無聲的守護,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面恢復平靜,但深處的水流已然改變了方向。
氣密門滑開的輕響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林薇博士再次走了進來。依舊是一絲不苟的白大褂,口罩,護目鏡,手裏拿着電子數據板。她的步伐精準利落,目光直接越過陸燼,第一時間落在蘇晚晚身上,進行快速的視覺評估。
“指揮官。”她公事公辦地打了聲招呼,聲音透過口罩,平穩無波。
陸燼從數據板上抬起眼,目光冷冽:“說。”
“這是過去36小時對目標個體的初步觀測數據匯總和分析報告。”林薇將數據板遞到他面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圖表和數據流,“一些指標異常需要向您匯報。”
陸燼接過數據板,指尖快速滑動,瀏覽着那些常人難以理解的專業數據和曲線。他的閱讀速度極快,目光精準地捕捉着關鍵信息。
林薇在一旁進行同步解說,語氣如同在陳述實驗現象:
“生命體征維持極度低溫低速狀態,但能量核心讀數顯示,其對高級能量核晶的吸收轉化效率異常之高,遠超常規喪屍甚至部分低階異能者,且能量損耗率極低。這解釋了她爲何攝入頻率不高卻能維持基本活動。”
“大腦皮層活動依舊矛盾。深度抑制區占比高達87%,但剩餘活躍區域在接觸特定能量場(您的)及進行‘玩耍’、‘移動’等簡單行爲時,會出現短暫但清晰的信號峰值,模式不同於已知任何腦波活動。”
“體細胞活性檢測顯示,其細胞端粒酶活性呈……異常正向波動,並非喪屍典型的不可逆衰敗趨勢。同時,其體內那種‘淨化’效應持續存在,緩慢排斥低階喪屍體內的典型腐化微生物,但自身並未生成新的菌落。”
“最值得注意的是,”林薇的語氣稍微加重了一點,“其對環境周期變化(模擬晝夜)有顯著應激反應,表現爲夜間躁動不安,需特定條件(您的近距離存在)方可安撫。這與絕大多數喪屍無差別攻擊或惰性狀態截然不同。”
她停頓了一下,總結道:“綜合來看,目標個體生理狀態充滿無法用現有理論解釋的矛盾。她同時表現出喪屍化、異能者、甚至極微弱……‘復蘇’的混合特征。風險等級‘未知-最高’評估維持不變。建議進行更深層次的細胞采樣、神經電流映射以及能量場共鳴實驗,以進一步探究其本質和潛在風險,或……價值。”
她提到了“價值”,但語氣依舊客觀,仿佛在討論一件物品的潛在用途。
陸燼沉默地聽着,數據板上的冷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情緒。直到林薇全部說完,他才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所以?”
“我需要授權。”林薇直視着他,盡管隔着護目鏡,“進行下一階段的深入檢查。包括微創細胞采集和深度能量場掃描,這需要她配合或使用安全劑量的鎮靜……”
“不行。”陸燼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林薇似乎並不意外,但護目鏡後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揮官,這是獲取關鍵數據的必要步驟。否則我們永遠無法真正了解她,無法評估風險,也無法確定她是否具有研究價值……”
“我說,不行。”陸燼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林薇身上,帶着冰冷的壓力,“任何侵入性操作,任何可能造成痛苦或強烈刺激的檢查,暫時都不予批準。”
“那我們的研究將無法取得實質性進展。”林薇陳述事實,語氣平靜,卻帶着科研人員的固執,“停留在外部觀測,我們只能記錄現象,無法觸及根源。如果她的狀態突然發生變化,我們將因了解不足而無法應對,可能釀成嚴重後果。”
“那就繼續記錄現象。”陸燼將數據板遞還給她,動作不容置疑,“加大外部觀測頻率和數據類型。你需要什麼非侵入性的監測設備,列出清單,我批。能量場數據分析,我的數據可以繼續提供。”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林薇,雖然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林博士,你的任務是觀察和研究,但我提醒你,她的安全,是最高優先級的絕對前提。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以‘研究’爲名,進行任何可能危害到她安全的操作。這是命令。”
“危害她的安全?”林薇重復了一遍這句話,語氣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荒謬的疑惑。在她看來,一個研究對象的安全優先級,永遠應該低於基地整體安全和科研進展。更何況,那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未知體。
“是的。”陸燼的回答斬釘截鐵,“她的安全。在我撤銷此命令之前,這一點不會改變。”
隔離室內有短暫的寂靜。
蘇晚晚似乎感受到了某種緊繃的氣氛,攥着陸燼衣角的手緊了緊,灰白的眼睛看看陸燼,又看看全副武裝的林薇,喉嚨裏發出一個極輕的、帶有疑問意味的:“嗬?”
林薇的視線終於從陸燼身上,移到了蘇晚晚那裏。她看着那個緊緊依附着指揮官、眼神空洞卻透着依賴的“樣本”,看着指揮官那保護意味十足的姿態……
護目鏡遮擋了她所有的情緒。幾秒後,她微微頷首,語氣恢復了絕對的冷靜和公事公辦:“明白。我會調整研究方案,優先采用非侵入式手段。所需設備清單稍後送達。關於能量場共鳴的初步模型,我需要您最近三天的詳細數據。”
“可以。”陸燼點頭。
林薇不再多言,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氣密門再次合攏,將她帶來的所有關於“深入檢查”、“微創”、“鎮靜”的冰冷詞匯都關在了門外。
隔離室裏又只剩下兩人。
陸燼垂眸,看了一眼依舊抓着他衣角的蘇晚晚。她似乎覺得警報解除,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着那枚徽章。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數據板。
但林薇的報告和她最後的眼神,卻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他知道林薇的疑問和不解。他自己的理智同樣在發出警告。如此保護一個未知的、可能極度危險的存在,是非理性的,是違背他作爲指揮官職責的。
但他無法下達那個允許深入檢查的命令。
一想到那些冰冷的器械可能刺破她蒼白的皮膚,可能給她帶來痛苦或恐懼(即使她可能無法清晰感知),一種莫名的、強烈的抗拒感就從心底升起。
這種情緒陌生而強大,甚至壓倒了他慣常的理智和權衡。
他只能將其歸因於——她可能是解開“蘇晚晚”身上發生了什麼的關鍵,不能輕易損壞。或者更冷酷一點,她是他的所有物,如何處置,只能由他決定。
然而,心底深處,有一個微弱的聲音知道,這些都不是全部的理由。
那個在夜間會因爲恐懼而躁動、會因爲他無聲的陪伴而安睡的身影,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樣本”或“所有物”了。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恢復一片冰封的冷靜。
他批準了林薇進行外部觀測的請求,但劃下了絕對的紅線。
這條紅線,無關科研,無關風險評估。
只關乎守護。
一個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沉默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