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只是他人，就連文懷遠也是滿臉震驚的看着眼前跪在唐文昭面前的張宗憲，他看看張宗憲，又看了看自己的好友唐文昭，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這個好友一般。
張宗憲，浙直總督，統領浙直省和江南省兩省兵權，負責東南沿海清剿海寇。
張宗憲說是浙直總督，實際上在整個浙直省大權在握，軍政一把抓，畢竟要清剿海寇，需要多方調度，糧草等很多方面都需要考慮到，朝廷考慮到這些問題，幹脆將浙直省的很多權利都默認下放給張宗憲了。
如今的張宗憲，在浙直省可謂是說一不二，就算是浙直省的巡撫，正二品的官員，在張宗憲面前也得乖乖聽從調度。
理論上來說，自從上百年前，軍權旁落，真正手握兵權的都是各地巡撫，每個省的巡撫都算得上是封疆大吏，軍權在手，權利不可謂不大，但如今朝廷的一切事宜都要向剿寇讓步，張宗憲作爲浙直總督，背後有着朝廷的支持，更是有着如今的內閣首輔嚴恪以及皇帝的支持，風頭一時無兩。
當然，很多人也清楚，如今張宗憲做的事，得罪了太多人，遠的不說，姑蘇府的這些官員和士紳基本被張宗憲得罪光了。
甚至整個東南沿海地區的官員和士紳，乃至京城之中的很多二品三品官員都被張宗憲得罪了。
海寇問題自大虞建國之初便存在，剛開始沒解決是因爲大虞的太祖皇帝有太多事要做，主要是要往北要北據北蠻，往西北要征討匈奴，小小海寇自然是沒工夫理會，只得暫時封閉海關。
只是在這之後，這些東南沿海的官員以及士紳逐漸嚐到了往海上走私的暴利，他們想壟斷這種暴利生意，於是海寇便越來越多。
每次朝廷要開海禁，朝中的官員總是以海寇未平爲借口，嘴裏說着爲了百姓，爲了大虞，阻止皇帝開海。
所以之前的百十年，無數人想要嚐試清剿海寇，最終都以失敗告終，而且但凡想要清剿海寇的，結局基本都很慘。
張宗憲在任職浙直總督這些年，清剿海寇可謂是成效斐然，其根本的原因還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是皇帝的人，和皇帝站在一條線上，兩人都在背後支持張宗憲，這才讓張宗憲的剿寇進行的無比順利。
不過很多人都清楚，張宗憲如今有多風光，日後被清算起來就會有多慘，如今的內閣首輔嚴恪年近八十，就算再熬，也熬不了幾年了，等嚴恪一下台，上去的自然又會是江南這些人的代言人，真到了那個時候，恐怕皇帝不想清算張宗憲也不行了。
不過就算是清算，那也是以後的事了，現在的張宗憲，說是封疆大吏也不爲過，雖然官職只是正三品，但手中握着的權利，即便是一般的巡撫也有所不如。
張宗憲的名字一出，不要說崔正道等人了，就連林廷玉也驚了，他驚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張宗憲和唐文昭，他知道朝中可能有些官員是唐文昭的學生，但怎麼都想不到，眼前的這位如今大明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居然也是唐文昭的學生。
要知道當年唐文昭第一次開設書院的時候，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十七八年罷了，開設書院之後，很多人要科舉，光是秀才之前就要考兩次，院試分爲歲試和科試，再之後才是鄉試，鄉試中了才是舉人。
當年十六歲的唐文昭正是連中三元中的舉人。
十六歲的舉人，當年在整個大虞可謂是獨一份，因此當年唐文昭可謂是名動大虞。
但這也只是唐文昭，而且當年唐文昭也算是運氣好，歲試科試還有鄉試之間相隔的時間都極短，可以算是挨着的。
但其他人並不是這般，且不說中與不中，就算每一次都考中，但誰又能保證歲試、科試和鄉試之間要隔多久，兩三年都算正常的。
再之後還有會試和殿試，中間可能又要隔一兩年，甚至更久一些。
前前後後的時間都減掉，林廷玉估摸着當初唐文昭的第一批學生入仕最快也得在十三四年前，甚至更晚一些。
像周鐸和張宗憲，都是十三年前入仕的，這一點林廷玉還是了解的。
當年張宗憲科舉的成績一般，位居乙榜第五，以乙科進士的身份入的仕，按理來說，甲科進士一般都會直接進翰林院，有些甚至直接作爲內閣後備人員來培養，乙科的多半會被下放到地方上任縣令，像周鐸便是如此。
張宗憲能以乙科進士的出身，僅僅用十三年的時間就成爲軍政一把抓的浙直總督，林廷玉僅僅想想就感覺脊背發寒。
深諳官場之道的林廷玉很清楚，眼前的這位浙直總督絕不可能是像周鐸這般的簡單，甚至他的手段恐怕超出自己的想象。
能在官場青雲直上的，又會是什麼良善之輩？
張宗憲起身之後，看向了林廷玉等人，僅僅是一個眼神，就讓林廷玉汗毛直豎。
這和張宗憲本身身居高位有關，當然也和他的身份有關，林廷玉等人眼中的張宗憲可不只是張宗憲，而是無數光環官職乃至關於這位浙直總督的傳說加持下的張宗憲。
這樣一個張宗憲，僅僅是一個眼神，就讓崔正道等人不敢抬頭與其對視，林廷玉更是如芒在背。
“林知府，本官倒是來了有一會了，只是諸位方才與周兄爭論的激烈，本官也就想着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現在本官算是聽明白了，這位崔縣令居然滿口噴糞，污蔑本官的老師，當年老師沒有舞弊，依然是鐵案，本官不明白，崔縣令爲何信口雌黃，是掌握了什麼證據嗎？如果有的話，拿給本官瞧一瞧。”
張宗憲冷着臉道。
說完這話，張宗憲滿臉愧疚的看向唐文昭和周鐸。
“老師，學生實在慚愧，這麼多年，都不敢提及老師的名諱。”
“不提是對的，倘若提了，你也就沒機會到如今的位置，也就不能爲大虞清剿海寇了，正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唐文昭笑道。
“是啊張兄，在下不過是過於愛惜自己的名聲罷了，很多事我想做也做不到，你爲大虞爲百姓，所做的都是值得的。”
周鐸安慰道。
“多謝老師體諒，學生愧不敢當，這些都是其他同窗托學生給老師帶來的信，他們要麼在京城，要麼離得很遠，都是公務在身，來不了，所以寫信給學生，托學生帶信給老師，祝賀老師重開書院。”
張宗憲說着將一沓書信恭敬地遞到了唐文昭面前。
林廷玉看着這一沓書信，心中忍不住一驚，這些書信最起碼有近二十封，也就是說朝中還有近二十個官員是唐文昭的學生，這對他，對他背後的利益集團而言可不是個好消息。
唐文昭接過書信，並未當場拆開，不着痕跡地將書信收了起來。
“回頭你替爲師轉達一下，就說爲師明白他們的心意了。”
“學生定不負老師所托。”
張宗憲恭敬行禮道。
說完這話，張宗憲轉過身來，再次看向了林廷玉等人。
“怎麼？崔縣令，沒有證據嗎？”
崔正道聽到這話，整個人都麻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大虞最閃耀的那顆政治明星，居然會是唐文昭的學生，他要是知道的話，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得罪唐文昭，巴結還來不及呢。
不只是崔正道，謝進此時只感覺腦袋發懵，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眼前的這位浙直總督，居然會是唐文昭的學生。
周鐸是唐文昭的學生謝進是知道的，不過他並未將周鐸放在眼裏，說破大天，周鐸也不過是個縣令，如今自己依然是舉人，以後入仕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到時候自己最低也是個縣令，甚至可能進翰林院。
但張宗憲可不一樣，這位可是實打實的浙直總督，說是浙直總督，卻節制了浙直省和江南省兩省的兵權，說句不該說的話，張宗憲以剿寇的名義當場殺了崔正道和謝進，然後扣上一個私通海寇的罪名，也不會有任何人追究張宗憲的責任。
最起碼現階段不會追究。
畢竟目前大虞一切的事物，都要給張宗憲的剿寇事業讓步。
一想到這裏，謝進就感覺冷汗直流，忍不住往後退了退，生怕眼前這位注意到自己。
“下官......下官......”
崔正道此時說話都結巴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就連林廷玉，此時也攝於張宗憲的威勢，不敢再替崔正道說話。
“張大人，何必揪着崔大人的一句錯話不放呢？你我當年爲官的時候，誰還沒說過一兩句錯話了？老夫猶記得當年張大人剛入仕的時候，還只是個毛頭小子，沒想到這才十多年的功夫，就成了浙直總督了。”
人群之中，一個白發老頭走了出來，滿臉風輕雲淡的看着眼前的張宗憲，不疾不徐道。
“楊大人？多年未見了。”
張宗憲看清楚老頭的面容之後，瞬間認出來了，這位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內閣成員之一，二楊之一的，楊淵。
張宗憲甚至知道的更多一些，當年先帝的死，和眼前這位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當年張宗憲剛入仕的時候，這位便已經是禮部尚書，沒過兩年便入了內閣，成爲了內閣的閣員，如今卻已經致仕五六年了。
張宗憲還清楚，楊淵代表着的從來都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背後整個東南沿海的走私集團。
如今的張宗憲雖然身爲浙直總督，楊淵雖然已經在野，但張宗憲清楚，自己在這位面前，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
因爲整個走私集團在朝中有着無數官員，內閣之中，六部之中，遍布了楊淵的門生故吏。
楊淵當年任禮部尚書的時候，那些科舉仕子，但凡是想要在官場上有所作爲的，基本上都會走他的門路，認他爲老師。
楊淵當年便是唐文昭乃至先帝的主要敵人之一，楊淵的老家本就在姑蘇府，原本致仕之後，楊淵基本不怎麼問事了，但最近聽聞唐文昭居然要重開書院，頓時坐不住了。
別人不清楚，楊淵可是很清楚，這位唐解元當年是多麼的逆天，要不是他們最後兵行險招，趁着皇帝和錦衣衛指揮使在回京的路上，將皇帝毒死，然後栽贓給錦衣衛指揮使江海，給他安了個意圖謀反的罪名，直接就地處決，說不得最後被清算的會是他們。
可惜，當年的唐文昭還是太天真了些，對於人性的黑暗沒有足夠的認知。
如果說整個大虞誰對唐文昭最了解，楊淵絕對是其中之一，因此當他得知唐文昭想要重開書院的時候，頓時意識到這是唐文昭想要慢慢培養自己的班底，等到朝中遍布唐文昭的學生的時候，說不得會被其掀開什麼樣的驚濤駭浪。
這絕不是楊淵想看到的，甚至不是楊淵背後的人想看到的，所以楊淵就跟着那些士紳，混在人群之中，想看看唐文昭如今的深淺，倘若今日林廷玉能解決唐文昭，他也就當自己沒來過，倘若林廷玉不行，那他就不得不站出來了。
事實證明，他的擔憂是對的，浙直總督張宗憲居然也是唐文昭的弟子，單單是一個周鐸，當年就夠他們頭疼的了，周鐸之前雖然只是七品的縣令，但每到一個地方任職，總是要掀起一番風雨的，周鐸背後還有着朝中一些人的支持，再加上周鐸辦事滴水不漏，讓他們連把柄都找不到，甚至想找人刺殺，也都失敗了。
僅僅是一個周鐸，就讓他們無可奈何，周鐸還只是一個七品的縣令，能造成的影響有限，但張宗憲可是浙直總督，負責的是東南沿海的剿寇，而且楊淵聽他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這朝中還有不少官員是唐文昭的學生，這些人他們居然一點信息沒有。
這讓楊淵感到毛骨悚然，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些人對唐文昭絕無二心，否則只要一個人漏了底，這些人的名單也就出來了。
“是啊，多年未見，沒想到張大人已經貴爲浙直總督啊，老朽失敬了。”
楊淵冷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