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國風離開後,小屋再次被一種極致的寂靜籠罩。
但這一次的寂靜,不同於之前的絕望和等待,而是一種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繃緊的靜謐,空氣中彌漫着塵埃落定的氣息,混合着一絲不確定的硝煙味。
林琳站在原地許久,才緩緩走到床邊坐下。
手心似乎還殘留着那個烤紅薯的溫度,耳畔回響着孟國風斬釘截鐵的那句結婚和隨軍。
真的...就要實現了嗎?
她撫摸着小腹,那裏生命的悸動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像是在回應這突如其來的巨變。
幾個月的提心吊膽、屈辱算計,似乎終於看到了盡頭。一種虛脫般的解脫感席卷全身,讓她幾乎要癱軟下去。
但很快,她又強迫自己挺直脊背。
不行,還不能完全放鬆。孟國風說了,夜長夢多,宋家不會善罷甘休,在真正拿到那張結婚證、離開這個鬼地方之前,任何變數都可能發生。
她迅速行動起來。
將孟國風帶來的錢票和之前周淑貞給的,分開藏得更隱蔽,小屋雖然簡陋,但她還是盡最大努力收拾得整潔一些,萬一有人來,不能顯得太不堪入目,她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依舊是舊的,但洗得幹淨,熨得平整,準備着“那天”穿。
接下來的兩天,她度日如年。
每一次敲門聲都能讓她心驚肉跳,既期待是來接她去領證的人,又害怕是來興師問罪的宋家人或街道幹部。
圖書館的工作她依舊去,但心思早已飛遠。
老管理員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但什麼都沒問,只是偶爾用那種復雜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她一眼,讓林琳如坐針氈。
棚戶區的鄰居們看她的眼神也重新變得古怪起來。
孟國風那天清晨的突然到來,盡管短暫,但不可能完全沒人看見,竊竊私語和探究的目光又回來了,只是礙於某種無形的壓力,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挑釁。
林琳知道,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洶涌。
果然,在孟國風離開後的第三天下午,一個陌生的、穿着藍色中山裝、表情嚴肅的中年男人找到了圖書館。
“是林琳同志嗎?”男人打量着她,目光銳利,帶着公事公辦的審視。
林琳的心猛地一緊,手下意識地護住小腹:“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劉,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男人亮了一下工作證,語氣平淡無波,“請你現在跟我去一趟民政局,辦理一些手續。”
來了!林琳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努力保持鎮定,但聲音還是帶了一絲顫抖:“現在?去辦...什麼手續?”
“去了你就知道了。”劉同志面無表情,不容置疑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琳深吸一口氣,知道別無選擇。
她跟老管理員低聲說了一句,後者只是點點頭,眼神依舊復雜。
走出圖書館,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停在門口。
劉同志爲她拉開車門,這陣仗,不像是去辦喜事,倒像是押送犯人。
車上氣氛壓抑。
劉同志一言不發,司機更是目不斜視,林琳緊緊攥着衣角,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手心全是冷汗。
民政局裏同樣冷清。
不是辦理結婚登記的熱鬧窗口,而是被引到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推開門,林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裏面的周淑貞。
周淑貞依舊穿着得體,表情冷靜,看到她進來,只是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身上快速一掃,像是在檢查一件物品是否完好,辦公室裏還有另外一位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看起來像是領導模樣。
“來了?坐吧。”周淑貞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林琳忐忑不安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半個屁股挨着椅邊,姿態謙卑。
那位劉同志將幾份文件放在桌子上,推向林琳:“林琳同志,這裏有幾份文件,需要你籤字確認一下。”
林琳低頭看去。
最上面一份,是結婚申請書,上面已經填好了她和孟國風的基本信息,在申請理由一欄,只簡單地寫着“自由戀愛,自願結婚”,孟國風的籤名已經赫然在目,剛勁有力。
她的目光在孟國風三個字上停留了片刻,心髒酸澀地漲滿,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籤上你的名字,按上手印。”劉同志指着幾個地方,語氣公式化。
林琳拿起筆,手微微顫抖,努力穩住,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鋼筆尖劃破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
按完手印,紅色印泥沾染在指尖,像一抹突兀的喜色,卻又帶着幾分血腥的隱喻。
接着,工作人員又拿出另外幾張紙,林琳看了一眼,心猛地一沉。
那是一份格式嚴格的保證書和情況說明。
內容大致是:本人林琳,與孟國風同志自願結婚,一切從簡,不舉行任何儀式,不宴請賓客,婚後即刻隨軍,不影響雙方工作及家庭...等等,字裏行間透着一種急於撇清、避免後續麻煩的冰冷意味。
最後還有一份,是關於她黑五類身份的特別說明文件,上面有街道和派出所的蓋章,似乎是一種特殊的放行許可。
所有這些文件,都明確指向一個目的:快速、安靜、不留後患地完成這場婚姻交易。
林琳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果然,不會有任何儀式,甚至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就像一件見不得光的物品,被悄悄地從一個倉庫轉移到另一個倉庫。
她看了一眼周淑貞。
周淑貞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說:這就是條件,籤不籤隨你。
林琳沒有絲毫猶豫。
她拿起筆,在每一份需要籤名的地方,鄭重地、甚至是急切地,籤下了自己的名字,每籤下一個名字,她都覺得身上的枷鎖鬆動了一分。
尊嚴?體面?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所有手續辦理得出奇地快。
工作人員效率極高,敲章、登記、整理檔案,不到半小時,一切就緒。
最後,那個領導模樣的人將兩本鮮紅的結婚證遞了過來,一本遞給周淑貞,一本遞給林琳。
“恭喜你們,手續辦完了。”
恭喜?
這冰冷的、毫無喜悅可言的流程,配得上恭喜二字嗎?
林琳顫抖着手,接過那本沉甸甸的結婚證。
紅色的封皮像火一樣灼燙着她的掌心,她打開,裏面貼着她和孟國風一張小小的黑白合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用哪張照片拼湊翻印出來的,兩人的表情都僵硬而疏離,旁邊是他們名字並排的鉛字,以及民政部的大紅印章。
法律上,她已經是孟國風的妻子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沖上心頭,讓她鼻尖發酸,視線模糊,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沒有當場失態。
周淑貞接過結婚證,只看了一眼,就合上收進了自己的公文包裏,仿佛那是什麼無關緊要的文件。
“車在外面等你,直接送你回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會有車接你去火車站。”周淑貞站起身,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安排一項工作,“國風會在那邊接你。”
她甚至沒有說家,而是說那邊。
“我知道了...謝謝...媽。”林琳鼓起勇氣,低聲喊出了這個稱呼。
周淑貞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難辨,最終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勉強認可了這個稱呼,但也僅此而已。
沒有叮囑,沒有祝福,甚至沒有多餘的一句話,她率先走出辦公室,背影決絕而冷硬。
林琳攥緊那本屬於自己的結婚證,跟着走了出去,吉普車再次將她送回了棚戶區。
下車時,開車的司機,一個年輕的士兵,突然低聲快速地說了一句:“嫂子,營長讓我捎句話:路上小心,明天見。”
嫂子...明天見...
這突如其來的、帶着人情味的一句話,瞬間擊潰了林琳強裝的堅強。
她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只能慌忙低下頭,啞聲道:“謝謝...”
回到小屋,關上門。
她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終於再也忍不住,將臉埋進膝蓋,無聲地痛哭起來。
淚水洶涌而出,沖刷着幾個月的恐懼、委屈、算計和屈辱,手中那本鮮紅的結婚證被緊緊捂在胸口,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木。
她成功了。
她終於用身體和孩子,賭來了一個名分,賭來了一條生路。
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幹,她才抬起頭,抹幹臉,眼神重新變得冷靜。
她站起身,開始最後收拾行李。
東西少得可憐,幾件衣服,藏起來的錢票,那本至關重要的結婚證,還有...母親留下的那幾本只剩封皮的舊書,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塞進了包袱的最底層。
其他的,都不需要了。
她要徹底告別這裏的一切。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透。
果然有一輛軍綠色的卡車停在了棚戶區口,司機依舊是那個年輕士兵,幫忙把她那個小小的包袱拎上車。
沒有送行的人,沒有告別,鄰居們的窗戶後面,或許有無數雙窺探的眼睛,但沒有人出來。
林琳最後看了一眼那間低矮破敗的小屋,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爬上了卡車的副駕駛座。
引擎發動,卡車駛出逼仄的巷子,駛離這片承載了她太多屈辱和掙扎的土地。
清晨的寒風撲面而來,她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
火車站人潮洶涌。
士兵幫她拿着行李,送她上了一列綠皮火車,車廂裏氣味混雜,人聲嘈雜。她找到自己的硬座位置,靠窗坐下。
汽笛長鳴,車輪緩緩啓動。
城市熟悉的景象在窗外逐漸後退、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下,前方是陌生的田野、村莊和山脈。
林琳將手輕輕覆在小腹上,那裏,一個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孩子,”她在心裏默默地說,“我們離開了。媽媽帶你去找爸爸。”
未來的路依然未知。
孟國風的態度,部隊的環境,婆家的認可...一切都是未知數。
但至少,她掙脫了過去的泥沼,抓住了一線生機。
火車轟隆隆地向前奔馳,載着她,駛向命運的下一個岔路口。
塵埃,終於暫時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