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單一的、鋒利的撕裂感。
而是沉澱在骨頭縫裏、滲進筋膜層深處、甚至融化在皮肉髓質裏的綿長鈍重。像一塊浸滿了雪水和污血的破棉絮,被凍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墜在腰腹之間。每一次呼吸,這坨冰冷的“鉛塊”就向下壓緊幾分,碾着腰椎深處那幾根像被鏽蝕過的老彈簧,發出無聲的呻吟。
右臂包裹的紗布厚實得發硬,劣質碘伏混合着血污的氣息頑固地黏在鼻腔深處。肩膀的灼痛暫時被布帶和冰冷壓制住,但每一次心跳,那包扎的緊勒感都如同冰冷的藤蔓在生長,越來越深地纏繞肩胛骨的縫隙。
真正恐怖的是右腿。從腰眼下方開始,整個右半扇身體像是徹底隔絕於世界。沉重、冰冷、無邊無際的麻木。除了腰椎那根攪動的鐵釘偶爾炸裂的劇痛之外,整條腿像是深嵌在凍土裏的死樹根,毫無知覺。腳趾在冰冷厚重的布棉鞋裏?它們仿佛已經離他而去,成了陌生人。
意識在冰冷沉寂的黑暗中浮沉。昏沉間,總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沉沒的燈塔,倔強地亮起:站! 那雙腿分開、穩如老樹根系的輪廓,成了意識裏唯一的錨點。
他嚐試着挪動哪怕一根腳趾。
腰腹深處墜着的“鉛塊”紋絲不動,神經末梢仿佛鏽死在了冰裏,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一股更深沉的、來自腰眼深處的虛弱感,如同退潮時的暗流,正緩慢卻無可阻擋地吞噬他殘存的氣力。
寒冷。醫務室裏沒有爐火。夜風從門框縫隙裏尖嘯着鑽進來,帶着針尖般的雪粒,吹在裸露的額頭和鼻尖,帶來微弱的針刺感。但這微小的寒冷,卻成了喚醒意識的唯一刺激。
吱呀——
老舊病床腐朽的木質構件在他無意識的輕微繃緊時,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這聲音似乎驚動了什麼。
門軸幹澀的轉動聲,輕得像老鼠在夜裏啃木頭。
啪嗒。
啪嗒。
光腳丫踩在冰冷、布滿灰塵地面上的細微聲響。小心翼翼,又帶着難以抑制的急促。
徐龍緊閉着眼,眼皮下眼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呼吸本能地放緩,拉長。
一片冰涼的陰影靠近。帶着淡淡的、孩童身體特有的微汗膻味,以及難以掩飾的……冰冷腳丫上粘附的凍土塵土和爐灰渣子的混合氣味。
那感覺很近很近。近到他能感知到一股輕微的溫熱氣流拂過自己額角凝結的血污和汗跡。
停住了。
停在床頭邊。輕微的、急促的呼吸聲。
“龍哥哥?”一個壓到極致、帶着濃重哭腔的童音氣聲鑽進耳朵,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蠟燭,“疼……疼不?”
他沒動。沒睜眼。只是搭在冰冷身體外側的左手手指,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指尖冰冷僵硬的皮膚摩擦着薄薄的床單布料,發出幾乎不存在的“沙沙”聲。
沉默。空氣裏只剩下小豆那壓抑不住的、帶着恐懼和擔憂的短促呼吸,以及風吹布簾的噗噗聲。
“水……”小豆的喉頭滾動了一下,似乎咽了口冰冷的唾沫。一只冰涼、粗糙的小手極其笨拙、試探性地探過來,輕輕拂過徐龍沾滿泥污血痂的左手手背邊緣。隨即又像被燙了似的猛地縮回一點。
冰涼粗糙的指頭再次落下,這次輕輕抓住了他左腕上方一點沒被污泥完全覆蓋的地方。力道輕得像握着一片隨時會碎掉的薄冰。另一只小手動作起來,窸窸窣窣聲響起,一個冰冷堅硬的搪瓷缸子邊緣,極其笨拙地、小心地抵在了他幹裂起皮的嘴唇上。
傾斜。
冰冷的液體滑過幹枯的唇皮,帶着一股淡淡的鐵鏽味(水缸裏的味道)和極其細微的……甜味?(融化了一點糖精冰渣的雪水?)
水流入口,冰涼中帶着一絲滑膩感。喉嚨被刺激得本能地向下吞咽。冰冷的液體滑進胃袋,激起一陣細微的抽搐。水卻因爲傾斜失控灑了一小片,溼漉漉、冰涼涼地沾溼了下巴和脖頸裸露的皮膚。
“咳咳……”細微的嗆咳忍不住從喉嚨深處涌出,又被他強行壓制下去,變成沉悶的喉頭震動。
“啊!灑了!”小豆驚惶地低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把搪瓷缸拿開,冰涼的小手胡亂地在他下巴上快速抹了幾下,試圖擦幹冷水。動作慌亂又毫無章法。
冰冷的手碰在冰冷的溼皮膚上,反而激起一陣更深的寒意。
“走……”徐龍的眼皮終於掙扎着掀開一條縫。視線模糊糊糊,映着小豆那張沾着煤灰泥土、凍得發紅、寫滿驚懼擔憂又竭力想幫忙的小臉。
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摩擦,氣若遊絲。
小豆愣了一下,小臉瞬間漲得更紅,恐懼和委屈幾乎同時涌上來,淚珠在眼眶裏劇烈打着轉。“我……我偷偷……熱的……”
“走!”聲音稍大了一分,帶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用盡力氣把頭向門的方向微弱地偏了偏。他能想象劉嬸那女人發現有人偷溜進來的震怒。
小豆的嘴唇哆嗦着,大大的眼睛裏淚珠無聲滾落,混合着臉上的黑灰留下泥濘的痕跡。他看看徐龍那條裹得嚴嚴實實、了無生氣的右腿,又看看他蒼白枯槁的面色,最終還是咬着嘴唇,極其不舍又恐懼地看了他一眼,慌亂地抹了下眼淚,踮着光腳丫,跟受驚的兔子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門外。冰冷的腳底板踩地的“噗噗”聲迅速遠去。
門縫下殘留的光影晃了一下,徹底沒入黑暗的死寂。只有冰冷的風還在往裏鑽。
冷水帶來的溼涼貼在頸子上,像另一塊小的寒冰鐵片。他試着調動呼吸,更深,更沉。每一次吸氣都努力向下壓榨腹部那點“鉛塊”下方最後的空間,每一次呼氣都試圖將腹部進一步“鬆沉”下去。可動作只能牽動胸腹表層肌肉細微的起伏,根本無法撼動腰腹深處那冰冷的凝固核心。
“唔——”
一陣強烈的暈眩和惡心猛地涌上!胃袋在冷水刺激和神經劇痛雙重作用下的反胃感根本壓不住!他猛地側過身!對着冰冷的地面張嘴欲嘔!
然而!
就在身體向右劇烈翻轉的瞬間!
腰眼深處那沉寂了一小段的炸裂感毫無征兆地再次被引爆!
轟!!!
如同燒紅的巨大鐵錘狠狠砸進腰椎骨節!不止是銳痛!是一種骨髓被強行擠壓出來的恐怖鈍重感!伴隨這劇痛!整條麻木僵直的右腿神經仿佛瞬間被點燃了導火索!
噗——!
一股灼熱酸脹的激流!如同被強行灌入筋脈的岩漿!從腰眼直沖而下!瘋狂涌入毫無知覺的右腿!
更可怕的!
被這灼熱岩漿洪流轟開的神經通路深處!
無數根被凍死、冰封的細小神經纖維如同被投入火油裏的朽木!瞬間發出了刺耳的崩斷、幹裂的幻聽!如同億萬根細微的冰晶琴弦同時被拉崩!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沙啞撕裂的嘶嚎被強行扭曲成了窒息的破音!從徐龍猛然大張的口中、扭曲的面孔中擠出!
他身體如同被電擊般在冰冷的硬板病床上瘋狂地彈起、蜷縮、扭動!右腿不受控制地向上猛抽!沉重的腿帶着笨拙的病床狠狠撞向床頭板!發出沉悶的“咚”聲!包裹的紗布被緊繃拉扯,裏面的傷口摩擦着粗糙的布面!灼痛變本加厲!
“砰”的一聲!旁邊掉落的搪瓷缸被他劇烈抽搐的手臂打翻在地!在冰冷的泥灰地上滾了一圈,水灑了一地。
劇烈的掙扎只持續了幾秒。當那神經灼流帶來的毀滅性沖刷耗盡後,一股更加深沉的、令人絕望的空虛寒涼瞬間充斥了整條右腿!比之前的麻木更甚!
他癱軟在冰冷的床上,汗水如同開閘洪水,瞬間浸透了後背粘血的單衣。劇痛後的虛脫和更深、更冷的絕望如同冰洋的潮水,再次覆蓋上來。
眼前只剩下旋轉的光斑。意識殘存的縫隙裏,那個雙腿分開、沉腰坐胯、力從腳起的樁功姿態,正變得越來越遙遠模糊……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沒之際!
嗡!!!
腦海深處那模糊的影子如同受到劇烈刺激!猛地一縮!變形!
不再試圖強行站穩!
而是化成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形態!
整個身體如同遭受致命威脅的猛虎,猛地向上拱起!後腿蜷曲蹬地!前爪向上猛抱護住頭頸要害!整個身體重心在拱起蜷縮中凝成一個堅固無比的、弓形的鐵坨!
虎抱頭!護心肘!
這幅圖景並非靜態!而是一系列爆發性收攏肌群、蜷縮骨節、保護要害的連貫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在劇烈地“動”!如同狂風中縮起所有羽翼抵抗撕扯的鷹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