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是天機閣渡劫的影,此局化身“石佛匠”啞七。

青州大旱三年,我鑿空山腹造巨佛,佛掌托石蓮,蓮心藏暗渠。

刺史開光日引山泉灌渠,佛掌“泣血淚”,萬人跪拜稱神跡。

我指天機需萬金重塑金身壓地脈,官倉民財盡熔爲金箔。

貼金夜,火把墜入桐油池,千擔金箔熔作赤蛇鑽入佛掌暗渠。

暴雨傾盆而至,金箔堵死泉眼。刺史瘋癲刨佛基,挖出我埋的“鎮地碑”:天機竊運。

青州的天,是口燒紅的生鐵鍋。日頭懸在當空,白慘慘的,沒有一絲雲彩,毒辣的光線砸在地上,騰起一層層扭曲的熱浪。風?早被烤幹了,吸進肺裏都帶着鐵鏽的腥氣。地皮龜裂的口子能塞進小孩拳頭,縱橫交錯,像一張張絕望嘶喊的嘴。河床露着慘白的肋骨,幾處渾濁的水窪,成了癩蛤蟆和綠頭蒼蠅的王國。草木焦黃,蜷縮着,一碰就碎成齏粉。空氣裏彌漫着塵土、枯朽和一種令人窒息的、萬物被慢慢烘幹的死亡氣息。三年了,老天爺吝嗇得連一滴唾沫星子都不肯賞。

刺史府衙的白牆灰瓦,也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土黃。刺史吳道榮枯坐在後堂陰涼處,官袍的前襟溼了大片,緊貼着微凸的肚腩。他面前的冰盆裏,僅存的幾塊冰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杯中的涼茶也早沒了冷氣。師爺垂手立在旁邊,大氣不敢出,額角的汗珠沿着溝壑縱橫的老臉滾落,砸在青磚地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燥熱吸幹。

“還沒找到水脈?”吳道榮的聲音沙啞幹澀,像砂紙摩擦。

“回大人,”師爺腰彎得更低,聲音發顫,“方圓百裏的井都掏到見岩了,請來的堪輿先生……跑第五個了。都說……都說此地龍脈枯竭,是……是天罰。”

“天罰?”吳道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跳起,“放屁!本官勤政愛民,何來天罰?是刁民心不誠!是那些禿驢念經不用心!”他眼窩深陷,布滿血絲,裏面燃燒着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暴戾。再不下雨,他的烏紗帽,他的腦袋,都得被這鬼天氣烤成灰。

就在這時,一個衙役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臉上帶着一種混合了驚恐和亢奮的扭曲表情:“大……大人!城西!城西臥牛山!神跡!神跡顯靈了!”

“神跡?”吳道榮像被針扎了屁股,猛地彈起。

“啞……啞七!那個鑿石佛的啞巴石匠!他……他在臥牛山肚子裏,鑿出了一尊……一尊頂天立地的石佛!佛……佛手心裏還托着一朵石蓮花!”衙役語無倫次,唾沫橫飛。

吳道榮和師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死灰復燃的火焰。管他啞七聾八,有神跡,就有活路!

臥牛山,一座形似臥牛、光禿禿的石頭山。此刻,山腳下卻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衣衫襤褸的災民,面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驅趕的羊群;本地的鄉紳富戶,也搖着蒲扇,伸長脖子,臉上帶着將信將疑的焦灼。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山體上一個巨大的、新開鑿的洞口。

洞口幽深,裏面隱隱傳來叮叮當當、單調而沉重的鑿擊聲,在死寂的山谷間回蕩,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韻律。

吳道榮的官轎粗暴地分開人群。他鑽出轎子,顧不上儀態,幾步沖到洞口前。一股混雜着岩石粉塵、汗酸和某種奇異腥膻的涼氣撲面而來。

洞內豁然開朗。眼前景象,讓見慣場面的吳道榮也瞬間失語,倒吸一口涼氣!

山腹竟被硬生生掏空了大半!一尊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石佛,背倚着嶙峋的褐色山岩,巍然盤坐!佛首幾乎頂到了洞窟穹頂,低垂的眼瞼半闔,悲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岩層,注視着洞外掙扎的芸芸衆生。佛像尚未完工,粗糲的岩石肌理裸露着,更添幾分洪荒古拙的壓迫感。最震撼的是,佛像結印的右掌,並非平攤,而是微微內扣,掌心向上,穩穩托舉着一朵同樣由山岩整體雕鑿而成的巨大石蓮!蓮瓣層疊,含苞待放,蓮心處,隱隱可見一個幽深的孔洞。

一個身影,在巨佛的腳趾旁,顯得渺小如蟻。

那人赤着上身,古銅色的皮膚被汗水和石粉糊成泥漿色,緊貼在虯結如老樹根的肌肉上。下身一條看不出本色的粗麻褲,膝蓋處磨得發亮。他背對着洞口,正揮舞着一柄與他身形極不相稱的沉重開山錘。錘頭砸在佛座基岩上,火星四濺,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每一次揮錘,肩背手臂上墳起的肌肉便如活物般滾動,汗水順着溝壑縱橫的脊背小溪般淌下,在腳下積成一灘深色。他似乎全然不覺洞外喧囂,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與石頭,還有那單調重復、震人心魄的錘音。

“啞七!”師爺壯着膽子喊了一聲。

錘音驟停。那身影緩緩轉過身。

一張臉。溝壑縱橫,如同被風沙和歲月反復雕鑿過的戈壁岩層。嘴唇緊抿成一道倔強的直線,下巴上是鋼針般灰白的胡茬。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渾濁,布滿血絲,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潭,沒有憤怒,沒有喜悅,只有一種岩石般的沉默和專注。他看向洞口的衆人,眼神掠過吳道榮的官袍時,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只是一塊顏色不同的石頭。他放下開山錘,錘柄撞擊地面,發出沉重的悶響。然後,他抬起沾滿石粉泥漿的粗糙大手,指向洞窟深處,又指了指洞外龜裂的大地和焦渴的人群,最後,那根粗糲的手指,重重地點在自己托舉石蓮的右手掌心。動作簡潔,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開山裂石般的力量。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砂輪摩擦的嘶啞氣音,卻吐不出一個字。只能再次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點着自己的掌心,點着那朵石蓮的蓮心。那渾濁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近乎狂熱的急切和篤定。

吳道榮的心,被那根手指點得砰砰狂跳。他讀懂了啞氣無聲的“話語”——水!生機!就在這佛掌蓮心之中!

“神匠!真乃神匠!”吳道榮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狂喜和一種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啞七師傅!開光!立刻開光!引水!引活命水!”

刺史大人的意志,便是整個青州運轉的號令。沉寂三年的青州城,如同注入了一劑強心針,陡然活了過來。官倉打開,囤積的桐油、麻布、香燭流水般運往臥牛山;衙役們驅趕着征調來的民夫,在啞七粗糙的手勢指揮下,如同工蟻般忙碌;山上山下,日夜不息地響起號子聲、鑿石聲、搬運聲。一座巨大的、包裹着整個山腹洞窟的木棚被迅速搭建起來,既遮擋烈日,也爲開光法事營造神秘氛圍。棚內,巨佛腳下,堆滿了待用的祭品和物料。

啞七成了絕對的中心。他依舊沉默,只用粗糲的手指和簡單的手勢指揮一切。他親自帶人,沿着山脊隱秘處,用巨大的毛竹打通竹節,連接成一條蜿蜒數裏的引水渠,源頭直通臥牛山後一處早已幹涸、但岩層深處據說尚有暗流的老泉眼。他指揮民夫,在佛掌托舉的巨大石蓮下方,用鑿子小心翼翼地開鑿出縱橫交錯的淺溝,再用熬煮得粘稠細膩的糯米灰漿混合細沙反復塗抹、打磨,形成一條條光滑如鏡的微型“溝渠”,最終都隱秘地匯聚向蓮心那個幽深的孔洞。孔洞深處,似乎連接着更復雜的、無人知曉的山體暗道。

開光吉日選在十日後的正午。木棚內外,早已人山人海。災民們扶老攜幼,跪滿了山坡,黑壓壓一片,無數雙渾濁的眼睛裏燃燒着最後的希望。鄉紳富戶們擠在棚內預留的位置,搖着扇子,竊竊私語。空氣裏彌漫着劣質香燭的濃煙、汗臭、塵土味,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了絕望與狂熱的氣息。

吳道榮身着簇新的官袍,頭戴烏紗,在衆官員和鄉紳的簇擁下,親自擔任主祭。他拈起三炷高香,對着尚未完工、卻已寶相莊嚴的巨佛,三跪九叩,口中念念有詞,無非是祈求佛祖顯靈,普降甘霖。冗長的祭文念罷,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對着棚外高喊:“引——甘——霖——!”

號令如山!

棚外高處,負責引水的民夫早已等候多時。聽到號令,他們奮力扳動巨大的木制絞盤!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繩索緊繃!遠處山脊上,蓄勢待發的竹渠閘門被猛地拉開!

“譁——!!!”

一股渾濁的、帶着泥沙和枯葉的山泉,如同掙脫束縛的黃龍,順着數裏長的竹渠,奔騰咆哮而下!水流撞擊竹管,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佛掌上那朵巨大的石蓮!

水流沿着竹渠,沖入棚內高處一個臨時搭建的巨大蓄水木槽!水槽底部,連接着一根粗大的、打通內節的毛竹,竹口正對着石蓮的蓮心!

“來了!”有人失聲尖叫!

渾濁的水流,如同天河倒瀉,從那根粗大的毛竹口噴涌而出,帶着巨大的沖力,狠狠灌入石蓮蓮心的幽深孔洞!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水流沖擊岩石的轟鳴在洞窟內回蕩。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仿佛凝固。

就在無數顆心即將沉入谷底的瞬間——

“滴答……”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在每個人耳邊響起的水滴聲!

緊接着!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在那巨大石佛低垂悲憫的眼角下方,兩道清晰的、渾濁的水痕,竟緩緩地、蜿蜒地流淌而下!如同兩行遲滯的、飽含悲苦的血淚!

水流灌入蓮心孔洞,通過啞七精心構建的、內藏夾層和毛細引水通道的山體暗道系統,被隱秘地引導至佛首內部預留的空腔。空腔內壁塗抹着遇水即緩慢溶解、顯現暗紅色的特殊礦物粉末(赭石混合鐵粉)。溶解的“血水”順着啞七預先在佛首眼瞼處開鑿的、極其細微的毛細縫隙,被水壓緩緩擠出,形成了那驚心動魄的“佛泣血淚”!

“顯靈了!佛祖顯靈了——!” 一個白發老嫗率先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對着巨佛瘋狂磕頭!

“佛祖垂憐!佛祖垂憐啊!” 如同點燃了燎原的烈火,木棚內外,山呼海嘯般的哭喊、跪拜聲浪瞬間爆發!災民們涕淚橫流,額頭將地面撞得砰砰作響!鄉紳富戶們也駭然失色,紛紛跟着跪倒,口中念念有詞。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木棚!

吳道榮站在狂熱的人群中心,看着那兩行觸目驚心的“血淚”,感受着腳下大地因人群跪拜而產生的震動,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和掌控感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成功了!他引來了神跡!他將是青州的救世主!他的前程,將隨着這佛淚,直上青雲!

他猛地轉身,激動得渾身肥肉都在顫抖,官袍下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嵌進掌心。他需要更大的神機!需要徹底釘死這份天賜的榮耀!他目光如電,猛地射向人群邊緣那個沉默的身影——啞七!

啞七依舊赤着上身,站在陰影裏,汗水混着石粉在身上幹涸,形成一道道灰白的泥痕。他渾濁的眼睛,平靜地注視着狂熱的洪流,如同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直到吳道榮那灼熱、瘋狂、帶着命令的眼神死死鎖定他。

啞七緩緩抬起手,那只布滿老繭和傷痕的粗糙大手,沒有指向佛,沒有指向天,而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在自己赤裸、虯結的胸膛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擂響戰鼓!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嘶吼,卻只有嘶啞的氣流摩擦聲。另一只手猛地指向洞窟的穹頂,指向腳下的大地,然後,五指張開,又狠狠攥緊!最後,那根粗糲的手指,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猛地戳向佛身——那尚未完工、裸露着粗糲岩石的本體!

動作狂野,充滿了一種原始的力量感和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在“說”:佛在泣血!地脈在哀鳴!唯有金身!唯有萬金重塑金身,方能鎮住這躁動的地脈,方能承接真正的甘霖!否則,血淚之後,便是地裂天崩!

“金身!佛祖要金身!” 一個鄉紳福至心靈,失聲叫了出來!

“對!對!佛祖泣血,是地脈不穩!需金身鎮壓!” “萬金!需萬金重塑金身!” 狂熱的人群立刻找到了宣泄口,找到了貢獻虔誠、祈求活命的途徑!

吳道榮看着啞七那如同遠古祭司般的姿態,聽着人群山呼海嘯般的“金身”呐喊,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猛地振臂高呼,聲音因激動而劈叉:“青州父老!佛祖垂淚,示警地脈!本官承天應命,爲佛祖重塑金身!鎮地脈,祈甘霖!凡我青州子民,有力出力,有金獻金!共襄盛舉,福澤萬代!”

命令裹挾着神跡的狂熱,如同不可阻擋的洪流。官倉裏最後一點壓倉底的銀子被熔了;富戶們“自願”獻出的金錠、金首飾堆成了小山;窮苦百姓被“隨喜功德”的衙役逼得砸鍋賣鐵,連最後一點銅錢、陪嫁的薄銀簪子都被搜刮一空。青州城,如同一個被抽幹了骨髓的病人,榨出最後一點油水,化作一塊塊沉甸甸的金錠、一箱箱黃澄澄的銅錢、一堆堆散碎銀兩,源源不斷地運往臥牛山。

山腹洞窟內,巨大的熔爐日夜不息地燃燒着,火焰將洞壁映照得一片血紅。金錠、銀兩、銅錢,連同那些帶着體溫和淚痕的首飾,被無情地投入熔爐,在熾烈的火焰中扭曲、變形、融爲一體,化作滾燙的金水、銀水、銅水。空氣中彌漫着金屬熔化的刺鼻腥氣和焦糊味。

啞七成了監工。他沉默地指揮着被征調來的匠人,將熔煉好的金水倒入特制的模具,冷凝後,再反復捶打、延展,最終制成一片片薄如蟬翼、金光璀璨的金箔。金箔堆積如山,在熔爐的火光映照下,閃爍着令人心醉神迷又無比殘酷的光芒。

貼金的日子到了。洞窟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巨大的佛像在火光下投下搖曳的、如同魔神般的陰影。啞七親自調配了粘稠的、散發着濃鬱桐油氣味的特制金膠。他赤着腳,踩在冰冷的岩石上,指揮着膽戰心驚的匠人,用最柔軟的兔毫筆,蘸取滾燙的金膠,小心翼翼地將一片片薄得幾乎透明的金箔,貼向佛像粗糲的岩石表面。從佛足開始,一點點向上覆蓋。

金箔貼上冰冷的岩石,瞬間被牢牢粘住,璀璨的金光立刻掩蓋了岩石的灰敗。隨着貼覆的面積越來越大,佛像的輪廓在金光中逐漸變得神聖、輝煌。洞窟內金光彌漫,映照着匠人們敬畏而麻木的臉,也映照着吳道榮等人眼中越來越盛的貪婪與迷醉。神跡,正在他們眼前,由凡俗的金銀,一點一點鑄就!

貼金進行到最關鍵也最輝煌的時刻——覆蓋佛首與那托舉石蓮的巨掌!

啞七親自攀上了高高的腳手架。他粗糙的手指,此刻卻異常穩定靈活,如同穿花的蝴蝶,將最後幾片最大的金箔,精準地覆蓋在佛首低垂的眼瞼和那托舉着石蓮的巨掌之上。巨掌被金箔完全包裹,連同掌心那朵石蓮,都流淌着神聖的光澤。蓮心處的孔洞,也被金箔巧妙地覆蓋、隱藏,只留下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微小凸起。

洞窟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仰望着這即將完成的、輝煌奪目的金身。吳道榮捻着胡須,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仿佛已經看到了甘霖普降、萬民稱頌、自己加官進爵的美景。

就在這金光璀璨、神聖莊嚴的頂點——

意外,發生了。

一個負責傳遞金膠的小匠人,或許是連日的疲憊讓他精神恍惚,或許是腳下溼滑的桐油滴讓他站立不穩,他端着滿滿一陶碗滾燙金膠的手猛地一抖!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

那陶碗脫手飛出,在空中翻滾!裏面粘稠滾燙、散發着刺鼻氣味的桐油金膠,如同金色的岩漿,潑灑而下!不偏不倚,正澆在腳手架下方——那裏,赫然擺放着幾個裝滿備用特制金膠的巨大木桶!其中一個桶蓋並未蓋嚴!

潑灑的金膠如同火種,帶着熾熱的溫度,星星點點地濺入了那半開的桶口!

“嗤啦——!”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滾油潑雪的爆響!

那桶內粘稠的金膠,瞬間被點燃!赤紅的火焰猛地從桶口竄出,如同一條暴怒的火龍!

這僅僅是開始!

火焰如同擁有生命,沿着潑灑在地面、濺落在其他木桶上的金膠,瘋狂蔓延!眨眼間,幾個裝滿金膠的大木桶被相繼引燃!

“轟!轟!轟!”

連續的爆燃聲如同驚雷炸響!赤紅、金黃、幽藍的火焰沖天而起!粘稠的金膠猛烈燃燒,散發出滾滾濃煙和令人作嘔的焦臭!火舌如同無數條瘋狂的毒蛇,四處亂竄,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支撐腳手架的木頭、堆放在旁的麻布、還有……還有那堆積如山、薄如蟬翼的金箔!

災難在瞬間降臨!

“火!着火了!快救火啊!” 淒厲的慘叫劃破洞窟的寂靜!

“金箔!金箔燒着了!” 有人驚恐地指着那堆璀璨的“金山”。

晚了!

熔融的金膠如同滾燙的糖漿,流淌着,裹挾着燃燒的火焰,猛地撲向了那堆積如山的金箔堆!薄如蟬翼的金箔,遇火即熔!無數片金箔在火焰中卷曲、熔化,化作一條條粘稠滾燙、金光刺目的液態金屬細流!

更恐怖的是,這些熔融的金液,如同擁有意識般,竟順着地面流淌的燃燒金膠,向着一個方向瘋狂匯聚——正是那尊金光璀璨的大佛基座!更準確地說,是基座旁,那托舉石蓮的佛掌下方,那片被金箔覆蓋、曾經是蓮心孔洞位置的區域!

火焰在燃燒,熔融的金液在流淌、匯聚!在所有人驚恐絕望的目光注視下,無數條細小粘稠的金色“溪流”,如同一條條赤金色的毒蛇,翻滾着,嘶嘶作響,爭先恐後地鑽向佛掌下方那片被金箔覆蓋的區域!那片區域的金箔在高溫下早已軟化變形,下方似乎有某種吸力,使得熔金精準地找到了那個被隱藏的蓮心孔洞入口!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聲響中,無數滾燙的熔金細流,如同找到了歸巢的毒蛇,瘋狂地鑽入那幽深的孔洞,消失不見!洞口邊緣的金箔被熔穿,留下一個醜陋的、邊緣翻卷着金色熔渣的黑洞!

“不——!我的金身!我的金箔!” 吳道榮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狀若瘋魔,竟不顧一切地想要撲上去阻攔!被身邊的師爺和衙役死死抱住。

混亂!極致的混亂!救火聲、哭喊聲、金箔燃燒的噼啪聲、熔金流淌的嘶嘶聲……洞窟內如同煉獄!

沒人注意到,腳手架高處,那個引發一切的小匠人,在失手打翻陶碗的瞬間,身體如同觸電般猛地一僵,眼神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洞麻木,隨即被洶涌的人潮和濃煙吞沒。

更沒人注意到,陰影裏的啞七,在火焰沖天而起的刹那,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冰冷的、如同岩石裂隙般的笑意。他悄無聲息地退後,隱入佛像背後更深的黑暗中,如同從未存在過。

當洞窟內的火焰終於被奮不顧身的民夫和衙役們用沙土撲滅時,留給吳道榮和青州百姓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廢墟。

佛像的金身被燒得斑駁陸離,大片焦黑,如同生了惡瘡。佛首眼角的“血淚”痕跡被熏得模糊不清。最刺眼的是佛掌下方,那個被熔金鑽出的黑洞,邊緣凝固着醜陋的金色熔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堆積如山的金箔,早已化爲烏有,只餘下地面一層薄薄的金色灰燼,和幾條凝固的、蜿蜒醜陋的金色“蛇蛻”。

萬金之資,神佛金身,青州最後的骨髓……盡付一炬!化爲一個焦黑的窟窿!

“噗!”吳道榮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地向後栽倒!

就在此時——

“轟隆隆——!!!”

洞窟外,積鬱了三年的烏雲終於承受不住重量,炸響了第一聲驚雷!緊接着,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瀉,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幹涸的土地上,濺起渾濁的泥漿!

“下雨了!老天爺開眼了!” “下雨了!” 洞外傳來災民們劫後餘生、喜極而泣的瘋狂哭喊!

雨聲震耳欲聾。洞窟內,卻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看着洞外白茫茫的雨幕,看着洞內焦黑狼藉的佛像和金窟窿,一種巨大的、荒誕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每個人的心髒。

甘霖終於降臨。卻是在青州耗盡最後一絲元氣、神佛金身被毀之後!

“啊——!!!”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嚎叫,從地上響起。

剛剛被掐醒的吳道榮,雙目赤紅,如同惡鬼,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他甩開攙扶的人,狀若瘋魔,手腳並用地撲向那尊斑駁焦黑的佛像!撲向佛掌下方那個醜陋的黑洞!

“假的!都是假的!給我挖!挖開!裏面是什麼?!把我的金子還給我!!”他嘶吼着,聲音被暴雨聲撕扯得支離破碎。十指如鉤,瘋狂地摳挖着佛像基座下潮溼的泥土和碎石,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混着泥漿,染紅了雙手。什麼官威,什麼體統,全被這巨大的打擊和荒誕的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只剩下一個被徹底逼瘋的賭徒。

師爺和衙役們想攔,卻被他野獸般的瘋狂嚇住。

吳道榮的雙手在泥濘和碎石中瘋狂地扒拉,血水混着泥水飛濺。突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個堅硬冰冷的東西!不是石頭!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更加瘋狂地刨挖!

周圍的衙役也看到了,紛紛上前幫忙。

很快,一塊深埋在佛基下方、沾滿泥污的石碑,被衆人七手八腳地抬了出來,重重地砸在溼漉漉的地面上。

石碑約三尺高,一尺寬,材質是當地常見的青石,但打磨得異常光滑平整。碑面上,沒有常見的佛像紋飾或經文,只有四個深刻入石、筆畫猙獰、如同用利斧劈鑿而成的大字:

**天機竊運**。

雨水沖刷着石碑,泥污褪去,那四個字在洞窟內搖曳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得刺眼。字跡深處,似乎還殘留着暗紅色的礦物粉末,被雨水浸潤,如同滲出的血淚。

吳道榮死死盯着那四個字,身體劇烈地顫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突然,他仰天發出一陣癲狂的大笑,笑聲淒厲,蓋過了洞外的雷雨:“天機?竊運?哈哈哈……好一個天機!好一個竊運!賊老天!你玩我!你玩我啊——!”

笑聲戛然而止。他身體猛地一挺,直直地向後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裏,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眼睛瞪得溜圓,空洞地倒映着洞窟穹頂跳躍的火光,和那尊焦黑斑駁、低垂眼瞼的巨佛。

洞窟內一片死寂。只有洞外譁譁的暴雨聲,如同蒼天冰冷的慟哭,無情地沖刷着這片耗盡生機、只餘下焦黑金窟窿和一塊不祥石碑的土地。雨水順着洞口的斜坡倒灌進來,混合着泥漿和金箔的灰燼,在那塊“天機竊運”的石碑腳下,蜿蜒流淌,如同大地無聲流下的泥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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