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機閣最後的織網者,此局披上“河伯使者”墨鱗袍。
漕幫運銀船屢沉斷龍口,我踏浪而至,指河底“孽蛟”作祟。
設祭壇,斬“千年陰沉木”爲蛟骨,逼八大槽頭獻出歲貢白銀壓艙鎮蛟。
祭典夜,三十萬兩官銀隨我的“避水金晶”墜入河心。
七日水枯,河床唯見青石累累。
槽頭自戕前咬碎蠟丸,方知蠟衣裹銀早被“分水犀”調包。
殘破祭幡下,半枚焦黑銅符刻着“點金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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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龍口的水,是活的,也是死的。
活,是因爲它永不疲倦地奔涌、咆哮,渾濁的浪頭挾着上遊沖刷下來的泥沙、斷枝,甚至偶爾可見的慘白獸骨,狠狠撞在兩岸犬牙交錯的猙獰黑岩上,碎成漫天腥鹹的黃沫子,復又匯聚,更加狂暴地向下一個彎口沖去。死,是因爲它吞東西,尤其愛吞銀子。近半年來,七艘!整整七艘漕幫押運稅銀的官船,行至此處,無論晴雨,無論操船的是何等好把式,都像被水底無形的巨口猛地咬住、拖拽,連船帶人,連同那白花花的幾十萬兩官銀,眨眼間就消失在翻涌的泡沫裏,連塊像樣的船板都漂不上來。河面上只留下巨大的、打着旋兒的渦痕,如同惡魔饜足後留下的飽嗝。
恐懼,像這河面上終年不散的溼冷水汽,沉甸甸地浸潤着漕幫總舵的每一塊磚木,更死死壓在每一個靠水吃飯的漢子心頭。往日喧鬧的碼頭,如今死寂一片。粗豪的號子聲絕跡了,只剩下纜繩摩擦木樁發出的單調“吱呀”,和河水永不停歇的嗚咽。漢子們蹲在躉船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渾濁湍急的水面,手裏的旱煙鍋半天也嘬不出一口像樣的煙氣。總舵大廳裏,供奉龍王爺的神龕前香火倒是日夜不息,煙霧繚繞得幾乎看不清龍王那泥塑金身的臉,卻驅不散彌漫在梁柱間的絕望。
第八艘船,滿載着今秋最後一批、也是數額最大的三十萬兩江南絲絹稅銀,像一口巨大的、沉默的棺材,靜靜泊在斷龍口上遊十裏相對平緩的水灣裏。押船的八大槽頭,連同總瓢把子“翻江龍”趙九爺,個個面色鐵青,圍坐在巨大的黃梨木桌旁。桌上攤着河圖,墨線勾勒的河道在斷龍口那裏擰成一個猙獰的死結。沒人說話,沉重的呼吸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再沉一船,別說漕幫百年基業頃刻崩塌,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提着腦袋去京城復命!
“報——!” 一個渾身溼透、臉色煞白的探水斥候連滾爬爬撞進大廳,聲音劈了叉,“九爺!各位爺!河……河心!有東西!”
“慌什麼!” 趙九爺豹眼一瞪,聲如悶雷,按住腰間鯊魚皮鞘的短刀,“說清楚!是官船殘骸還是水匪的鉤索?”
“不……不是!” 斥候喘着粗氣,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是……是人!一個人!就……就那麼站在河心漩渦上!”
“放屁!” 一個槽頭拍案而起,“斷龍口的旋渦,鐵坨子下去也得擰成麻花!人能站住?”
“千真萬確!小的拿命擔保!” 斥候急了,指天發誓,“就在最大那個‘龍眼’渦上頭!一身黑!水都漫不過他腳脖子!跟……跟釘在河底石頭上似的!”
離奇的消息像塊巨石砸進死水。趙九爺霍然起身,布滿血絲的眼中精光爆射:“走!去看看!”
斷龍口。濁浪排空,聲震十裏。巨大的漩渦一個套着一個,最大的那個“龍眼”,直徑足有數丈,中心深陷如漏鬥,渾濁的河水高速旋轉着被吞噬進去,發出沉悶如巨獸低吼般的轟隆聲。水汽彌漫,站在岸邊都能感覺到那股吸噬一切的恐怖力量。
就在那“龍眼”漩渦的最中心,最湍急、最致命的水流之上!
一道身影,穩穩矗立。
來人身材頎長,裹在一件奇異的墨黑色長袍之中。那袍子看不出材質,非絲非麻,更非皮革,表面覆蓋着細密如魚鱗般的暗紋,在奔騰水汽的浸潤下,每一片鱗紋都折射出幽冷的光澤,如同深淵巨蟒的皮。巨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薄唇。他赤着雙足,就那樣踏在瘋狂旋轉、足以絞碎巨木的渦流之上!奔騰的濁流沖擊着他的小腿,卻如同撞上了無形的礁石,轟然炸開成更細碎的白沫,向四周飛濺。而他腳下那片急速旋轉的水面,竟詭異地向下凹陷、凝固,仿佛承載他的並非流水,而是一塊透明的玄冰。
他就那麼站着,如同從亙古河床中升起的一座墨玉雕像,與狂暴的天地之力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靜止的對峙。
岸上,漕幫衆人,包括見慣風浪的趙九爺,全都倒吸一口涼氣,僵立當場!這已非人力所能及!
墨袍人緩緩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蒼白,骨節分明,在墨鱗袍袖的襯托下,更顯得毫無血色。他伸出食指,並未指向驚駭的岸上衆人,而是緩緩向下,指向那深不見底、轟隆作響的漩渦中心!
隨着他這一指,異變陡生!
“龍眼”漩渦深處,猛地傳來一聲沉悶至極、卻直透髒腑的咆哮!那聲音不似任何已知的獸類,帶着一種洪荒般的憤怒與痛苦,仿佛來自九幽地獄!與此同時,漩渦中心的水色驟然變得漆黑如墨,翻涌起大股大股粘稠的、帶着濃烈腥腐氣息的泡沫!更駭人的是,數道粗如兒臂、扭曲翻滾的暗紅色“血線”,如同受傷巨獸的筋絡,猛地從漆黑的水底翻騰上來,在漩渦中一閃即逝!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岸上所有人!幾個膽小的幫衆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連趙九爺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
墨袍人收回了手。那恐怖的咆哮和翻涌的黑水血線隨之平息,仿佛從未出現。他微微轉動身體,兜帽的陰影下,兩道冰冷得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彌漫的水汽,精準地釘在趙九爺臉上。
一個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壓過了震耳欲聾的水聲,直接送入每個人的耳膜:
“河伯座下,巡水夜遊。爾等凡俗,屢犯蛟域。孽蛟積怨,怒而索供。白銀沉舟,乃其血祭。”
河伯使者!孽蛟索供!
八個字,如同八道驚雷,劈開了漕幫衆人心中積壓的所有恐懼迷霧!原來如此!原來這斷龍口下,竟盤踞着一條通了靈性、需要血食銀錢供奉的孽蛟!怪不得官船屢沉,怪不得屍骨無存!一切都有了最“合理”、也最令人絕望的解釋!
趙九爺喉結劇烈滾動,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抱拳躬身,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恭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仙使……仙使明鑑!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實不知水下有蛟君清修!屢犯仙域,罪該萬死!求仙使慈悲,指點一條生路!我漕幫上下,願傾盡所有,供奉蛟君,平息其怒!”
“使者”沉默着。墨鱗袍在翻涌的水汽中紋絲不動,如同深淵本身。過了許久,那冰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不帶一絲波瀾:
“蛟性凶戾,積怨已深。尋常供奉,難填其欲。需以至陽至沉之物,鎮其戾氣,鎖其蛟骨,方可保水道一時之安。”
“至陽至沉?” 趙九爺與幾位丫頭交換着驚疑不定的眼神。
“使者”的手再次抬起,這一次,指向了斷龍口兩側峭壁之上,一株虯結盤曲、半枯半榮的巨大古木。那古木不知生長了幾百上千年,通體烏黑,樹皮皸裂如龍鱗,根部深深扎入岩縫,半截樹幹懸空探向咆哮的河面,在狂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千年陰沉,吸地脈龍氣,蘊純陽之精。取其主根心材,可仿蛟骨之形,暫鎖孽蛟之力。” 冰冷的聲音如同宣判,“再集凡塵金氣最盛之物——白銀,鑄爲‘鎮蛟錠’,壓於仿骨之上,沉入龍眼,方有一線之機。”
陰沉木主根爲骨!白銀鑄錠壓鎮!
這要求,刁鑽、詭異,卻又帶着一種令人無法質疑的“神性”邏輯。陰沉木本就罕見,取其主根心材更是要傷其根本,凶險異常。而白銀……那可是三十萬兩官銀!是漕幫漕運的命根子,更是朝廷的命脈!
趙九爺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牙關緊咬。一邊是幾乎必死的沉船結局,一邊是獻出官銀、求得一線生機的渺茫希望……這抉擇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肺俱焚。
“仙使!” 一個年長的槽頭噗通跪倒,老淚縱橫,“那官銀……是江南稅賦,是朝廷的命啊!若失了,我等九族難保!求仙使開恩,可否……可否用其他……”
“哼。” 一聲冰冷的嗤笑,如同寒風刮過冰面,瞬間凍結了老槽頭後面的話。“使者”兜帽下的陰影似乎轉向了他,那股無形的壓力讓老槽頭瞬間噤聲,渾身篩糠。“凡金俗銀,污穢不堪,入不得蛟君法眼。唯爾等所押官銀,乃萬民賦稅,聚一絲人間皇道龍氣,方勉強可堪一用。此孽蛟非此物不食,爾等……自決。”
冰冷的話語,斷絕了所有討價還價的餘地。要麼獻銀求生,要麼連人帶船喂了蛟腹,還要累及親族!
趙九爺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孤注一擲的赤紅。他環視一周,看着手下槽頭們絕望而希冀的眼神,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全憑仙使吩咐!取木!鑄錠!”
取木的過程,如同在鬼門關前跳舞。數十名幫中最悍勇、身手最矯健的漢子,腰纏浸透桐油的粗麻繩,手持利斧鋼釺,在狂風中如同壁虎般攀上那陡峭溼滑的斷龍岩壁。下方是咆哮吞噬一切的旋渦,上方是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崩落的巨大古木。每一次斧頭砍在那烏黑如鐵的陰沉木主根上,都發出沉悶如擊金石的巨響,迸射出點點火星。古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震動,都引得岩壁上碎石簌簌滾落,墜入下方深淵,瞬間消失無蹤。
驚險萬分地,一段長約丈許、粗如水桶、通體烏黑發亮、木質致密如鐵石、入手沉甸甸如同精鐵的陰沉木主根心材,終於被艱難地運了下來。它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巨大祭壇中央,散發着古老、陰鬱又帶着一絲奇異生機的氣息。
與此同時,那艘如同沉默巨獸的運銀官船被小心翼翼地引至水灣最靠近祭壇的岸邊。沉重的銀箱被一箱箱抬下,在祭壇前的空地上堆積成一座觸目驚心的銀山!三十萬兩雪花官銀,在並不明亮的日光下,依舊反射着令人心旌搖曳的、冰冷而沉重的光芒。按照“使者”的要求,這些銀錠被工匠們以最快的速度,熔鑄成八十一塊巨大的、每塊足有磨盤大小的方形“鎮蛟錠”,每一塊都重逾千斤,銀光燦然,寒氣逼人。
祭壇設在斷龍口上遊一處相對開闊的河灘上,背靠猙獰黑岩,面朝咆哮濁流。以巨大的陰沉木“蛟骨”爲核心,八十一塊沉重無比的“鎮蛟錠”按照一種繁復玄奧的方位層層堆疊其上,形成一座散發着金屬寒氣和古老木腥氣的奇異銀山。巨大的白幡在河風中獵獵狂舞,幡上用朱砂混合着某種暗沉發黑的液體,畫滿了扭曲怪異的符籙,散發出濃烈的、令人不安的腥氣——那是趙九爺忍痛宰殺了一匹純黑駿馬,取血混合朱砂而成。
祭典選在子夜,月隱星沉,河風淒厲如鬼哭。
祭壇四周插滿了熊熊燃燒的鬆明火把,跳躍的火光將巨大的陰沉木“蛟骨”和堆積如山的銀錠映照得明滅不定,光影在符幡上扭曲蠕動,如同群魔亂舞。八大槽頭連同趙九爺,皆赤膊上身,露出精壯的肌肉和縱橫交錯的傷疤,臉上塗抹着用鍋底灰和牲血混合的油彩,神情肅穆到近乎猙獰,分列祭壇兩側。數百名漕幫精銳幫衆,手持火把與兵器,圍成數層人牆,將祭壇拱衛在中心。空氣中彌漫着鬆脂燃燒的焦味、牲血的腥氣、河水的溼鹹,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恐懼、狂熱與孤注一擲的詭異氣氛。
墨袍“使者”立於祭壇最高處,立於那巨大的陰沉木“蛟骨”之巔。墨鱗袍在狂風中紋絲不動,如同與夜色融爲一體。他手中,托着一物。
那是一塊拳頭大小、通體渾圓、呈現出一種深邃、純淨、仿佛能將周圍火光都吸進去的墨藍色晶石。晶石內部,似乎有無數細碎的星光在緩緩流轉、明滅,散發出一種非塵世的、冰冷而神秘的幽光。此物一出,連周圍喧囂的風聲似乎都安靜了幾分。這便是“河伯使者”口中的“避水金晶”,溝通水府、鎮壓孽蛟的關鍵聖物!
“使者”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依舊冰冷,卻仿佛帶着一種奇異的、蠱惑人心的韻律:
“時辰已至,蛟骨已成,金氣已聚。以聖晶爲引,沉銀鎮蛟,永鎖河眼!”
話音落,他托着那塊“避水金晶”的手臂猛地高舉!深邃的墨藍晶石在火光映照下,內部流轉的星芒驟然變得急促、明亮,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股無形的、沛然的威壓以晶石爲中心轟然擴散開來!祭壇周圍燃燒的鬆明火把,火焰齊刷刷地向晶石的方向傾斜、搖曳,如同臣服!
下方,趙九爺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狂熱徹底取代,他猛地抽出腰間短刀,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劃!熱血頓時涌出!他高舉染血的手臂,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沉銀!鎮蛟!”
“沉銀!鎮蛟!” 八大槽頭齊聲怒吼,紛紛效仿,割臂盟誓!滾燙的鮮血滴落在冰冷的河灘砂石上。
“沉銀!鎮蛟!” 數百幫衆的吼聲匯成一股狂暴的聲浪,直沖雲霄,壓過了斷龍口的咆哮!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祭壇頂端,盯着那塊散發着神秘幽光的“避水金晶”,盯着那即將決定他們生死的儀式!
“使者”高舉“避水金晶”的手臂,開始緩緩下壓。動作莊嚴肅穆,仿佛承載着千鈞之力。隨着他的動作,那塊墨藍晶石內部的光芒越來越盛,流轉的星芒幾乎要破石而出!一股肉眼可見的、淡藍色的光暈從晶石表面彌漫開來,籠罩了他全身,並隱隱向下方的“鎮蛟錠”銀山擴散!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神跡”牽引到頂點的瞬間!
“使者”下壓的手臂,猛地一沉!不是儀式性的緩慢下沉,而是帶着一種決絕的、拋棄般的迅猛力道!
“嗖——!”
那塊光芒大盛的“避水金晶”,如同一顆墜落的幽藍流星,被他狠狠擲出!目標,並非堆疊的銀山,而是直指祭壇前方,斷龍口“龍眼”漩渦那漆黑如墨、深不見底的中心!
晶石劃破黑暗,帶着一道幽藍的尾跡,精準無比地投入了那咆哮的漩渦巨口!
就在晶石沒入水面的刹那——
“噗!”
一聲沉悶的、如同巨鯨噴水般的異響!被晶石投入的“龍眼”漩渦中心,猛地向上噴涌起一股巨大的、粘稠的黑色水柱!水柱頂端,炸開一團濃鬱得化不開的墨藍色霧氣,瞬間彌漫開來,帶着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腥鹹氣息!霧氣迅速擴散,籠罩了漩渦中心方圓數十丈的水面!
祭壇上,墨袍“使者”在擲出晶石的瞬間,身體猛地向後一仰,寬大的墨鱗袍袖如同巨鳥的翅膀般展開!他並未墜下祭壇,反而借着這一仰之勢,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輕飄飄地向後倒飛出去!速度之快,在衆人眼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墨色殘影!
“仙使?!” 趙九爺驚愕的呼聲剛出口。
“轟隆隆——!!!”
驚天動地的巨響從腳下傳來!不是來自水底,而是來自祭壇本身!那座由八十一塊沉重無比的“鎮蛟錠”堆疊而成的銀山,在“使者”倒飛離去的瞬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撐,猛地向內坍塌、崩解!
磨盤大小的銀錠,每一塊都重逾千斤,此刻如同被無形巨手推倒的積木,帶着沉悶的金屬轟鳴,相互撞擊、翻滾着,如同山崩一般,向着祭壇前方、那被墨藍霧氣籠罩的“龍眼”漩渦,轟然傾瀉而下!
“不——!我的銀子!” 一個槽頭目眥欲裂,發出絕望的嚎叫,下意識地就想撲上去阻攔。
晚了!太晚了!
巨大的銀錠如同隕石雨,挾着萬鈞之勢,狠狠砸入那墨藍霧氣籠罩的旋渦!沉悶的撞擊聲、金屬與岩石摩擦的刺耳聲、河水被巨物排開的轟隆聲……各種恐怖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渾濁的河水被瘋狂攪動,掀起數丈高的巨浪!整個河床都在劇烈震動!
更駭人的是,那些巨大的銀錠落入墨藍霧氣籠罩的水域後,竟如同陷入了粘稠的泥沼,並未像往常的落水重物那樣迅速沉底,反而詭異地漂浮、旋轉了片刻,才緩緩下沉!那墨藍霧氣仿佛有生命般,纏繞着銀錠,將其拖拽向深淵!
“攔住他!那使者是假的!” 趙九爺終於從極度的震驚和絕望中反應過來,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拔刀指向墨袍人消失的黑暗!他終於明白了!什麼河伯使者!什麼孽蛟索供!全是驚天騙局!目的就是這三十萬兩官銀!
幫衆們如夢初醒,紅着眼睛,揮舞着兵器,如同瘋狂的狼群,撲向“使者”消失的方向!
然而,黑暗的河灘亂石堆後,只有一件被遺棄的、空蕩蕩的墨鱗袍,如同蛻下的蛇皮,軟塌塌地搭在一塊溼冷的岩石上。人,早已鴻飛冥冥。
接下來的七日,對漕幫而言,如同在煉獄中煎熬。趙九爺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幾乎將斷龍口翻了過來。水性最好的“水鬼”們輪番下潛,冒着被湍流卷走、被暗礁撞碎的巨大風險,在冰冷的河底一遍遍搜尋。
水,在第三日午後,開始退了。
退得毫無征兆,也快得詭異。仿佛上遊有天神搬走了閘門,渾濁的河水肉眼可見地降低,露出了兩岸更多猙獰的、布滿溼滑苔蘚的黑岩。到了第七日清晨,斷龍口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龍眼”旋渦,竟完全幹涸!只剩下一個巨大、溼漉漉的、布滿了坑窪和沖刷痕跡的岩石河床,裸露在慘淡的晨光下!
河床上,空無一物。
沒有巨大的銀錠,沒有沉船的殘骸,甚至沒有預料中該有的、被巨大沖力砸出的深坑。只有無數大大小小、被水流打磨得溜圓的青黑色鵝卵石,雜亂地堆積着,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潮溼的光澤。空氣中彌漫着河水退去後留下的濃重淤泥腥氣。
那三十萬兩白花花的、沉重無比的官銀,連同那八十一塊巨大的“鎮蛟錠”,如同被這詭異的河水徹底消化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這片鋪滿青石的、死寂的河床,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嘲諷的嘴。
“不可能……不可能……” 趙九爺失魂落魄地站在冰冷的河床上,腳下踩着溼滑的青石,喃喃自語,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空蕩蕩的河底,仿佛要將那些石頭看穿。他猛地撲倒在地,雙手瘋狂地扒拉着那些冰冷的鵝卵石,指甲翻裂,鮮血混着污泥,卻只挖出更多冰冷的石頭。
“九爺!九爺!您看這個!” 一個負責在岸邊搜尋殘跡的幫衆,在昨日祭典時插放巨大符幡的位置附近,發現了一樣東西,驚恐地喊道。
那是一面巨大的白幡,在昨夜的混亂和河水沖刷後,已經殘破不堪,沾滿泥污,倒伏在亂石灘上。幫衆掀開溼漉漉、沉甸甸的幡布一角,露出了下面壓着的東西。
半枚銅符。
只有半枚,像是被什麼巨力硬生生掰斷或炸裂。符身約摸巴掌大小,厚實沉重,通體呈現出一種被烈火焚燒後的焦黑色,邊緣扭曲變形,布滿了裂紋。焦黑的表面,隱約可見刻着幾個筆畫剛勁、深陷入銅的字跡殘痕,雖然被煙火熏燎得模糊,但仔細辨認,還能依稀認出是:
**點金成石**。
一股寒意,比斷龍口最冰冷的河水還要刺骨,瞬間凍結了趙九爺的血液。點金成石?點金成石!難道……難道河床上那些冰冷的青石……就是……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趙九爺口中狂噴而出!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踉蹌着栽倒在冰冷的鵝卵石堆裏。極致的絕望、被玩弄的屈辱、對那“點金成石”四字的驚懼,如同無數毒蛇,瞬間啃噬盡了他最後一絲生機。
周圍的丫頭和幫衆發出驚恐的呼喊,撲上來攙扶。
就在這時,離趙九爺最近的一個槽頭,那位在祭典前曾試圖懇求“仙使”換掉官銀的老者,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那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恍然大悟後的極致恐懼與荒謬。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半枚焦黑的銅符,又低頭看向自己沾滿泥污的手——那是昨夜參與搬運、堆疊那些“鎮蛟錠”的手!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他像是瘋了一般,猛地伸出兩根手指,狠狠摳向自己的喉嚨深處!動作快得驚人!
“呃……嗬嗬……” 一陣令人牙酸的幹嘔聲。在衆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竟然從喉嚨裏摳出了一顆鴿子蛋大小、包裹着厚厚暗黃色蠟衣的蠟丸!
蠟丸表面沾着粘液和血絲。
他用盡最後力氣,顫抖着、瘋狂地剝開那層堅韌的蠟衣!
裏面,沒有預想中的毒藥,也沒有任何紙條。
只有一小塊東西。
銀白色的,閃爍着金屬光澤的,邊緣還帶着他牙齒啃咬痕跡的……
石頭。
一塊冰冷、堅硬、與河床上那些青石質地截然不同、卻同樣毫無價值的——**銀礦原石**。
老者死死盯着掌中那塊銀礦石,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喉嚨裏發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他終於明白了!那些巨大的“鎮蛟錠”,在鑄造時,在熔爐旁,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就已經被調包了!真正的官銀,早在祭典之前,就已經被那“分水犀”般的詭秘手段替換成了包裹着薄薄銀皮、內裏全是這種廢石的假貨!而他們,親手將這些假貨,堆上了祭壇,沉入了河底!所謂的沉銀鎮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驚天騙局!一場將他們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榨幹最後一絲價值的絕殺之局!
“嗬……嗬……點……金……成……” 老者喉嚨裏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帶着無盡的不甘、怨毒與荒謬,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雙目圓睜,瞳孔中最後映照着的,是那半枚躺在泥濘中的焦黑銅符,和符上那四個如同詛咒般的字跡。
斷龍口裸露的河床上,冷風嗚咽着卷過遍地冰冷的青石。殘破的祭幡在風中無力地飄蕩,如同招魂的靈旛。半枚焦黑的銅符半掩在泥濘裏,“點金成石”四個字,在慘淡的晨光下,散發着無聲的、冰冷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