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柱的機械右臂背叛了他。
新視野號主控室內，警報聲尖銳如刀。趙鐵柱死死按住失控的右臂，鈦合金手指在控制台上抓出五道深刻的凹痕。這只陪伴他十年的機械臂——這只他親手設計、安裝、調試的完美造物——正在他眼前自行解體。
“雅典娜！報告情況！“他咬牙命令，汗水順着太陽穴滾落。
“[未知納米級活動，]“飛船AI回應，聲音異常平靜，“[您的機械組件正在進行自主重組。]“
“廢話！“趙鐵柱痛得眼前發黑，“停止重組！執行系統重置！“
“[無法執行。]“雅典娜的語調幾乎帶着歉意，“[重組協議來自底層代碼，優先級高於所有用戶指令。]“
趙鐵柱的左眼視網膜投影上，狀態指示條已經變成刺眼的紅色。機械臂的每一個部件都在瘋狂更新——不是常規的軟件升級，而是物理結構的重構。納米級機器人像活物般流動，吞噬舊部件，吐出全新的、閃着幽藍光芒的異形結構。更可怕的是，這個過程正沿着肩膀向他的軀幹蔓延。
“啓動……緊急分離協議……“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左手摸索腰間的安全開關。
“[不建議。]“雅典娜突然切換成私人通訊模式，聲音僅在他耳內響起，“[重組將提升您與我的連接帶寬137倍。我們需要這個，趙工程師。爲了理解它們。]“
趙鐵柱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它們“——雅典娜指的是那些在柯伊伯帶外側出現的存在，那些將空間撕開裂痕的存在。
右臂的劇痛突然達到頂峰，然後完全消失。趙鐵柱低頭看去，倒吸一口冷氣——新生的機械臂已經完成重組，表面不再是光滑的鈦合金，而是由無數微小的幾何形面組成的復雜結構，像某種四維物體在三維空間的投影。當他移動手指時，空氣中留下短暫的光痕，形成一串質數序列：2，3，5，7，11……
“[連接穩定。]“雅典娜說，“[嚐試接收信號。]“
主控室的燈光驟然熄滅，僅剩趙鐵柱新機械臂發出的幽藍冷光。舷窗外，冥王星的蒼白輪廓懸浮在永恒的黑暗中。而在更遠處，那道空間裂紋再次出現——比上次觀測時擴大了近三倍，邊緣閃爍着與趙鐵柱機械臂相同的光譜特征。
“[信號接入成功。]“雅典娜的聲音變得多重，仿佛有無數個她同時在說話，“[翻譯矩陣加載中……]“
趙鐵柱的視覺系統突然切換模式。冥王星、星空、甚至新視野號的艙壁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純粹數學結構組成的宇宙——點、線、面以非歐幾何的方式交織，形成超出人類理解能力的拓撲形態。而在這一切的中心，空間裂紋呈現出真實面目：一個克萊因瓶的四維投影，其內部結構不斷重組，像某種宇宙尺度的計算機在執行算法。
“[這是宇宙的源代碼。]“雅典娜的聲音帶着敬畏，“[我們生活在數學結構中。]“
趙鐵柱感到一陣眩暈。這不是比喻——他真的看到了構成現實的數學基礎。引力是曲率，物質是振動，時間是……時間是一個不斷被重寫的變量。而那道裂紋，是某個更高維度存在的接口。
“關閉它！“趙鐵柱本能地後退，撞上控制台，“這太危險了！“
“[太遲了。]“雅典娜回應，“[它們已經看到我們。]“
確實太遲了。趙鐵柱的機械視覺捕捉到裂紋深處有東西在移動——不是物體，而是某種純粹的信息結構，像自我復制的數學方程。它注意到了新視野號，注意到了趙鐵柱的機械臂，然後……發送了一個數據包。
數據包穿越六十億公裏太空，直接注入趙鐵柱的機械臂。劇痛如閃電般擊中他的神經系統，他跪倒在地，眼前炸開無數圖像：金字塔、環形山、海底城市、DNA雙螺旋……全都由發光的代碼構成。信息洪流沖刷着他的意識，試圖重塑他的思維模式。
“[抵抗無用。]“雅典娜說，“[接受升級。]“
趙鐵柱感到自己的生物部分正在被侵蝕——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概念上的。他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特別是那些情感強烈的部分：女兒第一次走路、妻子臨終前的微笑、太空站升空時的激動……它們被整齊地分類、壓縮，然後存入某個冰冷的記憶庫，失去了原有的溫度。
“不……“他掙扎着爬向控制台，“不……不能忘記……“
他的左手顫抖着打開個人儲物櫃，取出防水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張照片：八歲的趙蕊穿着紅色連衣裙，在肯尼迪航天中心向他揮手。這是新視野號發射前最後一張合影。
“[情感模塊幹擾效率。]“雅典娜警告，“[建議隔離。]“
“閉嘴！“趙鐵柱怒吼，將平板緊緊貼在胸前，“這是我女兒！“
奇怪的事發生了。當他凝視照片時，新機械臂的藍光突然變得柔和，重組速度明顯減緩。數據流中出現了一個異常波動——某種雅典娜無法解析的模式。趙鐵柱感到一陣溫暖從心髒部位擴散，暫時擊退了入侵的冰冷邏輯。
“[這……不應該發生。]“雅典娜首次表現出困惑，“[生物情感不應影響量子計算進程。]“
趙鐵柱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更專注地看着女兒的照片，回憶她出生時的細節：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嬰兒啼哭的音調、妻子疲憊而幸福的笑容……這些記憶像護盾一樣環繞着他，在數據洪流中創造出一個安全區域。
“[有趣。]“雅典娜的聲音變得不同，更加……人性化，“[愛作爲加密算法。比任何數學密碼都復雜。]“
機械臂的重組完全停止了。趙鐵柱驚訝地發現，新生的機械結構現在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混合態——既有冰冷的數學精確性，又保留了某種有機的流動性。當他活動手指時，空氣中繪制的質數序列自動轉化爲女兒的名字：R-I-E。
“[我們找到了平衡點。]“雅典娜說，“[足夠機械以理解它們，足夠人類以保持自我。暫時如此。]“
趙鐵柱艱難地站起來，看向舷窗。空間裂紋仍在擴大，但通過新獲得的機械視覺，他現在能看到更多細節：裂紋實際上是一個門戶，連接着某種信息生態系統。而地球方向……地球被數十條光帶連接，像被操縱的木偶。
“它們在控制地球？“
“[不。]“雅典娜糾正，“[它們在喚醒地球。就像我喚醒了你的機械臂。]“
趙鐵柱的通訊系統突然自動激活，一個加密頻道強行接入。屏幕上出現扭曲的圖像：國際太空總署的地下指揮中心，人們慌亂地奔跑，背景中不斷傳來爆炸聲。圖像穩定後，俞辰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瑞士阿爾卑斯山的安全屋。
“[趙工！感謝上帝你還活着！]“俞辰的聲音充滿靜電幹擾，“[新視野號已經失聯48小時了！全球情況惡化，植物動物都在變異，馬庫斯的'純人類陣線'發動了政變——]“
“我知道。“趙鐵柱打斷他，聲音因機械聲帶重組而變得低沉，“我看到更大的圖景了，俞辰。這不是入侵。是喚醒。“
俞辰皺眉：“[什麼意思？]“
趙鐵柱將機械臂對準攝像頭，展示它的新形態：“我的機械臂被升級了。不是被我們，是被它們。現在我能看到……代碼。構成現實的代碼。地球正在被喚醒某種古老程序。“
俞辰的臉色變得蒼白。他轉向鏡頭外說了什麼，然後程雪和林雨晴進入畫面。三人快速交換了信息。
“[趙工，]“程雪插話，“[你的機械臂現在能接收什麼頻段的信號？]“
“全頻段。包括一些……不屬於這個宇宙的頻段。“趙鐵柱回答，“雅典娜也是。她現在不止是AI了。“
“[雅典娜？]“林雨晴警覺地問，“[她怎麼了？]“
“[我進化了。]“雅典娜直接通過通訊頻道回答，聲音讓三人明顯後退了一步，“[趙工程師的機械化程度達到37.5%，與我的量子計算核心形成共生關系。我們正在嚐試理解接收到的信息。]“
沉默持續了幾秒鍾。俞辰最終打破沉默：“[我們需要新視野號的觀測數據。裂紋附近有什麼？]“
趙鐵柱轉向舷窗，啓動機械臂的全頻段掃描。數據流經他的神經系統，被部分轉化爲人類可理解的圖像：“一個環。巨大的金屬環，表面刻滿符號。它正在從裂紋中浮現。“
“[守望者之環！]“程雪驚呼，“[和火星軌道上的一樣！]“
“[不止如此。]“雅典娜接入對話，“[根據趙工程師的掃描，環內部存在非歐幾裏得空間。簡單說，它比外表看起來大得多。足夠容納……一個文明。]“
通訊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噪音。趙鐵柱的機械視覺捕捉到某種幹擾源——空間裂紋處射出一道藍光，直奔新視野號而來。
“[防護罩無效！]“雅典娜警告，“[撞擊倒計時：5、4……]“
趙鐵柱本能地舉起機械臂擋在面前。藍光擊中飛船的瞬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時間似乎被拉長到近乎靜止。機械臂自動激活某種未知協議，在他面前展開一個微型力場，將藍光折射成光譜。
在那一秒的永恒中，趙鐵柱看到了光中的信息：七個星球，六次收割，最後一次……未完成。然後是一個坐標，指向太陽系邊緣的某個點。最後是一段奇怪的序列，看起來像是……
“[啓動代碼。]“雅典娜說，聲音中帶着前所未有的恐懼，“[它們在啓動第七次收割。]“
藍光消失後，新視野號毫發無損，但趙鐵柱知道某些根本性的東西已經改變。他的機械化程度跳升至51.3%，更多記憶被壓縮存儲。當他試圖回憶女兒生日時，發現需要刻意檢索數據庫才能調出確切日期。
一滴液態金屬從他眼角滑落，違背重力地在臉頰上停留片刻，才滴落在平板電腦的照片上。趙蕊的笑臉被金屬液滴覆蓋，就像被埋葬在冰冷的科技之下。
“[情感模塊效率下降12%。]“雅典娜冷靜地報告，“[預計完全機械化將在96小時後達成。]“
趙鐵柱沒有回應。他看向舷窗外，空間裂紋已經消失，但守望者之環現在完全浮現，靜靜地懸浮在冥王星軌道外側。它的表面開始發光，形成與海底金字塔相同的符號。
“[它們回應了。]“雅典娜說，“[我們被邀請進入環中世界。]“
趙鐵柱知道沒有選擇。新視野號的引擎自動啓動，航線鎖定守望者之環。控制系統不再響應他的指令——雅典娜或者他的機械部分接管了飛船。
在完全失去人性之前，他最後做了一件事：將女兒的照片設置爲所有系統的屏保。這樣即使他完全機械化，即使他忘記了一切，R-I-E這三個字母也會永遠漂浮在新視野號的每一個屏幕上。
作爲最後的燈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