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臘月廿三,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正日子,偏偏也是我姥爺頭七的當夜。

關外雪虐風饕,白毛風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往人骨頭縫裏鑽,刮得天地間一片混沌,嗚嗚咽咽,像是無數凍斃的野鬼在哭嚎。

靈堂就設在堂屋裏,一盞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供桌中央搖曳不定,勉強映亮黑漆漆的棺材頭,還有姥爺那幀面無表情的遺照。

紙錢燒化的灰燼打着旋兒,粘在冰冷的棺木上,又被穿堂的冷風撕扯開去。

我,李大山,裹緊身上那件露了棉絮的舊襖子,蜷在火炕邊一條吱呀作響的板凳上。炕洞裏只有些微溫乎氣兒,根本頂不住這徹骨的寒。

供桌上那台老掉牙的半導體收音機,咿咿呀呀地放着二人轉,調子歡快得刺耳,在這死寂陰冷的靈堂裏,活像個格格不入的瘋子。

我伸手想把它擰小聲點,指尖剛碰到那冰涼的旋鈕,刺啦——!一聲尖銳的電流爆音猛地炸開,幾乎刺穿耳膜。那歡快的曲調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嘶嘶啦啦的空白噪音,仿佛無數細小的蟲豸在啃噬着虛空。

就在這令人頭皮發麻的空白噪音裏,一個聲音,無比清晰地穿透進來。

篤、篤、篤。

三聲。不緊不慢,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規律和冰冷,間隔精準得如同老座鍾的秒擺。那聲音就敲在堂屋那扇厚重的、糊着舊報紙的木門門板上,沉甸甸的,像敲在我的心口窩上。

我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豎了起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在打架。

誰?這鬼天氣,這深更半夜,外面是能凍死人的雪窖冰天,誰會來敲這扇門?我猛地扭頭看向窗外,玻璃上結滿了厚厚的、毛茸茸的冰花,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只有風雪的咆哮。

我僵硬地站起身,板凳腿在泥地上刮出難聽的聲響。心髒在肋骨後面擂鼓似的狂跳,撞得我胸口發悶。

我一步一步蹭到門邊,冰涼的木頭門板仿佛也在散發着寒氣。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幹得像砂紙摩擦。手心裏全是黏膩的冷汗,哆嗦着搭上了那根橫插着的、冰涼的門閂。

吱呀——

門被我拉開一條縫。一股裹挾着雪沫子的狂風立刻咆哮着擠進來,吹得我睜不開眼,靈堂裏的長明燈火苗瘋狂亂跳,險些熄滅。我眯縫着眼,頂着風,探出半個身子往外看。

門外,雪積得老厚,白茫茫一片。除了風卷起的雪塵,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雪地上,只有兩行清晰的、小小的蹄印,從門前的台階上延伸下去,繞過屋角,直直地指向黑黢黢的屋後。

那蹄印的形狀……尖尖的,小小的,絕不像是狗,也不像是貓。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氣順着脊椎骨往上爬。

我猛地縮回身子,用盡全身力氣,“砰”地一聲死死撞上了門,門閂落下的聲音格外沉重。我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大口喘着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裏,像吞了無數細小的冰針。

“幻覺……一定是凍糊塗了……”我喃喃自語,試圖安慰自己,可那兩行指向屋後的蹄印,卻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在了我的腦子裏。

我拖着發軟的腿,重新坐回冰冷的板凳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門,耳朵豎得筆直,捕捉着門外除了風雪外的任何一絲異響。

靈堂裏只剩下長明燈微弱的噼啪聲和我粗重的呼吸。時間像是凝固的豬油,粘稠得令人窒息。

我死死盯着那扇門,眼珠子都不敢錯一下。那三聲敲門帶來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已經鑽進了我的骨髓縫裏,凍得我渾身都在打顫。

我把自己更深地縮進那件破棉襖,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被無形之物窺視的冰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鍾,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那要命的聲響,再次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死寂。

篤、篤、篤。

還是三聲。間隔分毫不差,冰冷、精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這一次,那聲音仿佛不是敲在門板上,而是直接敲在了我的天靈蓋上,震得我腦漿子都在嗡嗡作響。

我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猛地從板凳上彈了起來,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門外……門外到底有什麼?!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手腳,讓我動彈不得。

但另一種更原始的本能——對未知的、被鎖定的獵物的本能,驅使着我。我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再次挪到門邊。

這一次,我沒有立刻拉門閂。我屏住呼吸,把臉貼在那冰冷的、帶着裂紋的門板上,試圖透過門縫往外看。可縫隙太小,又被糊住的舊報紙擋住,只有一片令人絕望的黑暗。

“誰……誰在外頭?”我的聲音嘶啞幹澀,抖得不成樣子,剛一出口就被屋外的風雪聲吞沒,連自己都聽不清。

門外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更加淒厲地刮過屋檐,發出嗚嗚的悲鳴,像無數冤魂在哭訴。

逃?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掐滅。茫茫雪夜,零下三十多度,出去就是死路一條。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嗆得我肺管子生疼,卻意外地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和近乎絕望的勇氣。我不能再躲了!看清楚了,死也要死個明白!

我一把攥住了冰涼的門閂,那刺骨的寒意激得我一哆嗦,隨即猛地向下一拉,再用力向外推開!

呼——!

比剛才更加猛烈的風雪如同咆哮的巨獸,蠻橫地撞了進來,吹得我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穩。

靈堂裏的紙灰被卷得漫天狂舞,長明燈那點可憐的火苗瘋狂搖曳,掙扎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整個世界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擋住撲面而來的風雪,眯着眼睛,借着屋外雪地反射的那一點極其微弱的慘白光亮,看向門外。

沒有蹄印。

雪地上幹幹淨淨,只有被風不斷塑形的雪浪。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向上抬。

就在門框正上方,一根橫釘在門楣上、用來掛東西的粗鐵釘上,吊着一個東西。

那東西在狂風中晃晃悠悠,像個詭異的鍾擺。

一根長長的、油光發亮的烏木煙杆,下頭綴着一個黃銅煙鍋,煙鍋邊緣還殘留着經年累月積下的、焦黑的煙油痕跡。

姥爺的煙袋鍋!

他生前從不離身,連睡覺都壓在枕頭底下,最後入殮時,還是我親手把它放在他枕邊的!

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比這關外的風雪還要冷上千百倍。

巨大的驚恐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髒,捏得它幾乎停止跳動。我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不成調的抽氣聲,像是瀕死的魚。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有姥爺那張躺在棺材裏灰敗的臉,還有枕邊那根煙袋鍋的影像在瘋狂閃回。

“呃啊——!”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知從哪裏爆發的力氣,猛地撲上去,一把將那煙袋鍋從鐵釘上拽了下來!煙杆冰冷刺骨,那股熟悉的、濃烈的老旱煙葉子味兒混合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屬於墳土的陰冷土腥氣,直沖我的鼻腔!

我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燙了手,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把它遠遠甩了出去!烏木煙杆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我再也控制不住,反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哐當”一聲死死摔上了門,沉重的門閂落下,發出“咔噠”一聲脆響,仿佛鎖住了地獄之門。

我背靠着劇烈顫抖的門板,身體順着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秋風裏的最後一片枯葉。

我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裏,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冰冷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來,瞬間在臉上凍成了冰碴子。

黑暗,徹底的黑暗籠罩了一切。長明燈滅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只有屋外永無止息的風雪聲,還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姥爺的煙袋鍋……它怎麼會出現在那裏?是誰掛上去的?那兩行蹄印……屋後……我腦子裏亂成一鍋煮沸的、冰冷的糨糊。

就在我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那如同地獄催命符般的聲音,第三次,毫無憐憫地響了起來!

篤、篤、篤。

三聲。依舊是那種令人發瘋的精準和冰冷。這一次,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嘲弄的意味。

我猛地抬起頭,在絕對的黑暗中瞪大雙眼,徒勞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扇該死的門!

極度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所有的理智。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癱軟在冰冷的地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逃?反抗?都成了天大的笑話。我甚至連爬起來的力氣都耗盡了,只能像個蠕蟲一樣,在冰冷的地上,用胳膊肘和膝蓋,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蹭向那扇門。

每挪動一寸,都耗盡了我全部的力氣和勇氣。冰冷的泥地透過單薄的褲子,吸走我身體裏最後一絲熱量。

終於,我蹭到了門邊。我把整個身體都倚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那刺骨的寒意反而讓我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短暫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門縫。

對,門縫!剛才什麼也看不到,現在或許……

我艱難地側過身,把臉貼在地上,冰冷的泥土氣息鑽進鼻孔。

我費力地調整着角度,一只眼睛死死地抵在那條窄窄的門縫上,向外窺視。

屋外風雪依舊,雪地反射着慘淡的微光。

門縫外,門檻下,靜靜地躺着一張東西。

不是雪塊,顏色不對。是紙。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邊緣被風吹得微微顫動,顏色是那種刺眼的、不祥的慘黃——給死人燒的紙錢那種黃!

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剛剛從門縫底下塞進來。

我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着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幾乎要炸開。

極致的恐懼反而催生出一股不顧一切的蠻力。我猛地伸出手,手指因爲寒冷和恐懼而僵硬扭曲,顫抖着,用盡全身力氣,終於抓住了那張黃紙的一個角,死命地把它從門縫底下拽了進來!

紙很脆,很薄,帶着一股濃烈的、甜膩又腐朽的怪味,直沖腦門。

我哆嗦着,把它湊到眼前。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但我知道上面一定有東西!一定有!

我瘋了似的在身上摸索,手抖得不像話。終於,在破棉襖的內兜裏,摸到了半盒火柴。

哆哆嗦嗦地掏出來,劃了三四次,哧啦——!一道微弱的、搖曳的火苗終於亮起,映亮了我慘白扭曲的臉,還有手中那張刺目的黃紙。

火光跳躍着,照亮了紙面上用某種暗紅色、黏稠的液體寫下的幾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的字跡,那顏色,那氣味……分明是血!

“李大魁,子時初刻,死。”

“張玉芬,子時二刻,死。”

“李大山,子時三刻,死。”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最後,時間……子時三刻!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胃裏翻江倒海。

我死死盯着那個“死”字,它像一條扭動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眼球。

李大魁是我爹,去年臘月走的!張玉芬是我娘,上個月剛沒!都是這鬼日子!都是……都是這樣死的?!一個時辰一個,跟這張催命符上寫的一模一樣?!

“啊——!”我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手中的火柴猛地熄滅,最後一點光明消失,那張浸透着親人鮮血和黃泉氣息的催命符,從我劇烈顫抖的手中飄落,無聲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黑暗,濃稠如墨的黑暗再次吞噬了一切。我癱倒在門邊,像一灘爛泥,只剩下胸腔裏那顆瘋狂跳動、瀕臨炸裂的心髒,還有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證明我還活着。

子時三刻……子時三刻……我腦子裏只剩下這個時間,像一口巨大的喪鍾,在我意識深處瘋狂地、一聲緊似一聲地敲響!

我像條離水的魚,徒勞地大張着嘴,每一次吸氣都帶着血腥味,每一次呼氣都噴出絕望的白霧。那張飄落的黃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我的眼睛,燙進了我的腦子,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

爹……娘……姥爺……那三個名字,三個血淋淋的時間,像三根冰冷的鋼釘,狠狠楔進了我的天靈蓋。

完了……全完了……下一個,就是我!

就在這絕望的深淵裏,那索命的叩擊聲,第四次,如同喪鍾的最後一聲轟鳴,毫無意外地響徹死寂!

篤、篤、篤。

三聲。間隔依舊精準得令人發瘋,卻比前三次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仿佛就敲在我的太陽穴上。

這一次,聲音裏似乎還夾雜着一種極其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像是某種尖利的東西,在緩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着冰冷的木頭門板!吱……吱呀……

是爪子!是黃皮子的爪子!

“老輩人說,黃皮子記仇,三代不絕……”姥爺沙啞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煙味兒,毫無預兆地在我混亂的腦海裏炸響。

是三年前!那個鬧飢荒的冬天!雞窩裏的雞一只接一只地少,最後只剩下幾根帶血的雞毛。

姥爺蹲在雞窩邊,眯縫着昏黃的老眼,盯着雪地裏那幾行小小的、梅花瓣似的蹄印,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裏都凝着寒霜。

“大山,”他當時的聲音低沉得像磨刀石,“是黃皮子。這幫畜生,記仇得很,不死不休。”

後來……後來是我!我餓得實在受不了,半夜偷偷摸去雞窩,想掏個蛋,結果正撞上那幾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裏頭撕扯!

一只最大的,眼睛綠油油的,叼着半只血淋淋的雞,就那麼直勾勾地盯着我,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

我嚇傻了,尖叫着連滾帶爬跑回屋。是姥爺!他二話沒說,抄起他那杆老掉牙的獵槍就沖了出去……再後來,我只記得那震耳欲聾的“砰!砰!”兩聲巨響,在死寂的雪夜裏傳得老遠……第二天,姥爺在屋後不遠的雪窩子裏,拖回來幾只血肉模糊的黃皮子屍體,用鐵鍬挖了個深坑埋了。

他蹲在坑邊,抽着煙袋鍋,悶悶地說:“造孽啊……可它們要斷咱的活路……這仇,算是結死了……”

吱呀……吱呀……

那尖利的刮擦聲還在繼續,一下,又一下,如同鈍刀子割着我的神經。子時三刻!那張催命的黃紙!血寫的名字!

爹娘的死狀……姥爺冰冷的棺材……還有屋外那索命的刮擦聲……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因果,在這一刻轟然炸開,如同萬根冰錐刺穿了我的天靈蓋!

“是它們!是那窩黃皮子的崽子!來討債了!”這個念頭帶着徹骨的寒意,瞬間貫穿了我全身。

一股混合着瀕死恐懼和滔天恨意的力量,猛地從我癱軟的軀體深處爆發出來!我不能死!不能像爹娘那樣不明不白地死!不能死在這群畜生手裏!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非人的咆哮,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撲向火炕的方向!炕沿下!

姥爺那杆打死了黃皮子的老獵槍!他埋了屍體後,就把槍藏在了炕沿下最深的角落裏,用破麻袋片蓋着,說再也不想看見它!

我撲到炕沿邊,冰冷的土炕硌得我生疼。我瘋狂地扒拉着積滿灰塵的雜物,手指被什麼東西劃破了也渾然不覺。

終於!指尖觸到了那冰冷、堅硬的金屬槍管!我一把將它拽了出來!沉重的槍身帶着鐵鏽和塵土的味道,沉甸甸的,卻給了我一種虛妄的安全感。

我手忙腳亂地摸索着。槍膛!子彈!我記得姥爺藏槍時,好像……好像還塞了兩顆壓滿火藥和鐵砂的獨彈在旁邊的磚縫裏!

就在我指尖終於觸碰到那兩顆冰冷、圓滾滾的子彈時——

篤、篤、篤。

第五次!敲門聲再次響起!依舊是三聲,間隔精準得如同喪鍾!但這一次,緊隨其後的,不是刮擦聲,而是“吱嘎——”一聲令人牙酸的、悠長而沉重的摩擦聲!

那扇被我死死閂住、厚重無比的老木門,竟然……竟然自己,緩緩地,向內打開了!

一股比門外風雪還要陰冷刺骨百倍的寒氣,如同實質的潮水,猛地從敞開的門洞外洶涌灌入!靈堂裏僅存的那點稀薄的熱氣瞬間被吞噬殆盡,連空氣都仿佛被凍結了!

我保持着半跪在炕沿下、一手抓着槍管、一手捏着子彈的姿勢,像一尊瞬間被凍結的冰雕,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向那敞開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門洞。

門外,風雪依舊肆虐,白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那門洞正中央,在那片翻卷的雪幕前,直挺挺地立着一個“人”。

他穿着姥爺下葬時那身嶄新的、深藍色的壽衣,僵直地杵在門檻外一尺遠的地方。風雪吹得他寬大的壽衣下擺獵獵作響,像招魂的幡。

他微微低着頭,臉孔完全籠罩在門框投下的濃重陰影裏,看不真切五官,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屬於老人的輪廓。

“姥……爺……?”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破風箱裏擠出的最後一點氣息。是姥爺?他……他回來了?頭七……回魂夜?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一股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懼死死扼住!不對!姥爺活着的時候,腰早就彎了,背也駝了,走路從來不會這麼僵直!而且……他爲什麼不進來?爲什麼站在風雪裏?

就在這時,那“人”動了。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垂在身側的右手。

那動作,如同提線木偶般滯澀。

他抬起的手裏,赫然捏着一個東西!

一根長長的、油光發亮的烏木煙杆,下頭綴着一個黃銅煙鍋——正是我剛才驚恐之下甩掉的那根姥爺的煙袋鍋!

“姥爺”那只僵硬的手,捏着煙袋鍋,極其緩慢地、直直地向我伸來。煙鍋那頭,正對着我心髒的位置。那動作,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索取意味,又像是某種致命的邀請。

“來……拿……去……”一個極其嘶啞、幹澀、像是兩塊粗糙的樹皮在摩擦的聲音,幽幽地從門口那個“人”的陰影裏飄了出來,斷斷續續,帶着濃重的非人腔調,每一個音節都冰冷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姥爺生前從不這樣說話!他聲音洪亮,帶着濃濃的煙嗓!這不是姥爺!絕對不是!

三年前屋後雪窩裏那幾只血肉模糊的黃皮子屍體……那兩行小小的蹄印……那張血寫的黃紙……還有眼前這個穿着壽衣、伸着煙袋鍋索命的“東西”……所有的碎片瞬間拼湊成一個令人魂飛魄散的真相!

“不——!”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那聲音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瀕死的瘋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理智,我幾乎是憑借着肌肉的記憶,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將手中那顆冰冷的子彈塞進了獵槍的膛口!槍栓拉動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滾!滾出去!!”我嘶吼着,根本來不及瞄準,或者說,我根本不敢去看那張陰影裏的臉!我憑着感覺,將沉重的槍口猛地抬起,對着門口那個索命的“人”影,狠狠扣下了扳機!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狹小的靈堂裏轟然炸開!槍口噴出刺眼的火光,巨大的後坐力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震得我整條胳膊瞬間麻木!濃烈的硝煙味瞬間蓋過了靈堂裏紙錢和香燭的焦糊氣,嗆得我連連咳嗽。

槍響的餘音還在嗡嗡作響,震得我耳膜生疼。我眼前一片模糊,是被槍火閃的,也是被硝煙嗆的。我劇烈地咳嗽着,心髒狂跳得像是要沖破胸膛。打中了?打中了沒有?!

我死死盯着門口那片翻騰的硝煙和風雪。

硝煙被猛烈的穿堂風迅速吹散。

門口空空蕩蕩。

只有風雪在呼嘯,卷起地上的雪沫子。

那個穿着壽衣的“人”,不見了。

連同那根伸過來的煙袋鍋,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我極度驚恐下產生的幻覺。

我劇烈地喘息着,肩膀被後坐力撞得生疼,握着滾燙槍管的手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打空了?還是……打中了?它跑了?巨大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交織在一起,讓我幾乎癱軟下去。

然而,就在這心神稍懈的瞬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着濃烈騷腥氣和墳土腐朽味的冰冷氣息,毫無征兆地、猛地從我身後噴涌而來!冰冷的氣息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刺透了我單薄的棉襖,狠狠扎進我的後頸窩!

我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倒豎起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閃電般竄上天靈蓋!

身後!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扭動脖子,帶着一種近乎碎裂的恐懼,一寸寸地轉過頭去。

一張臉,幾乎貼在了我的後腦勺上!

那根本不是姥爺的臉!

那張臉異常狹長,布滿粗糙的、灰黃色的短毛,嘴巴向前尖尖地凸起,嘴角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向兩邊咧開,一直咧到了耳根!露出兩排細小、尖利、閃爍着森白寒光的牙齒!一雙狹長的眼睛,沒有眼白,只有兩團綠豆大小的、燃燒着純粹惡意與怨毒的幽綠色鬼火,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我的臉上!

是黃皮子的臉!一張巨大無比的、猙獰扭曲的黃皮子的臉!

它什麼時候進來的?!它怎麼到我身後的?!

“嗬……”那張咧到耳根的嘴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帶着濃重腥氣的嘶音,像毒蛇吐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聲音都被這近在咫尺的、非人的恐怖徹底凍結了。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連尖叫都卡死在喉嚨裏。

只見那只長滿灰黃色硬毛的爪子,從寬大的、屬於姥爺的深藍色壽衣袖口裏伸了出來,動作快如鬼魅!它一把攥住了我握着獵槍、還微微顫抖的那只手腕!

那爪子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冰冷、堅硬,如同生鐵鑄就的鐐銬!我感覺自己的腕骨在它的鉗握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緊接着,另一只同樣毛茸茸的爪子閃電般探出!它的目標,不是我,而是我另一只手裏死死捏着的那顆……僅剩的子彈!

“不——!”我終於爆發出了一聲絕望的、不成調的嘶吼!身體拼命地向後掙扎!但那只鉗住我手腕的爪子紋絲不動!我的掙扎在它恐怖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那只毛爪精準地、冷酷地掰開了我因恐懼而僵硬的手指!

那顆冰冷的、圓滾滾的子彈,帶着我最後的、微弱的希望,從我無力鬆開的指尖滑落。

嗒。

一聲輕響。

子彈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滾了幾滾,停在了離我腳尖不遠的地方。那小小的、黃銅色的金屬圓球,此刻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橫亙在我與生路之間。

完了……徹底完了……

我最後的反抗,像肥皂泡一樣被輕易戳破。那只鉗住我手腕的毛爪猛地向下一壓!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我的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膝蓋一軟,“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上!冰冷的泥地撞擊着膝蓋骨,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但這疼痛瞬間就被更巨大的絕望淹沒。

那張巨大、狹長、布滿灰黃硬毛、咧着血盆大口的黃皮子臉孔,帶着濃烈的騷腥和死亡的氣息,猛地向我壓了下來!那雙燃燒着怨毒綠火的眼睛,在我驚恐放大的瞳孔裏急劇放大!

它想幹什麼?!咬斷我的喉嚨?撕開我的胸膛?

不!它沒有咬!

一只冰冷、粗糙、覆蓋着硬毛的爪子,帶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滑膩感,如同毒蛇般,猛地探向我的脖頸!它沒有撕扯,而是以一種極其怪誕、極其褻瀆的方式,狠狠地、一把攥住了我脖子上掛着的那個小小的、用紅繩系着的、已經磨損得厲害的黃銅長命鎖!

那是我滿月時姥爺親手給我戴上的!他說能辟邪,能保命!

“呃啊——!”一種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伴隨着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形容的冰冷和褻瀆感,猛地從被攥住的長命鎖處爆發開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從我身體裏抽走了!

“嗬嗬嗬……”那張近在咫尺的怪臉上,咧到耳根的嘴角弧度更大了,露出更多森白的尖牙,喉嚨裏發出一陣低沉而快意的、如同破風箱抽動般的嘶鳴。那兩團幽綠的鬼火,劇烈地跳動着,充滿了殘忍的滿足和復仇的狂喜!

緊接着,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大力量,如同無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髒!不是比喻!是真正的、物理上的攥緊!我感覺胸腔裏那顆瘋狂跳動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捏住,然後……猛地一攥!

劇痛!難以言喻的、仿佛靈魂都被捏碎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呃——!”我喉嚨裏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的抽氣聲。眼前的一切瞬間被一片迅速蔓延的、濃稠的黑暗所吞噬。耳朵裏最後的聲音,是屋外風雪淒厲的嗚咽,還有我自己那顆被捏爆的心髒發出的、沉悶而短促的破裂聲。

咚。

我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支撐,像一截被砍斷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撲倒,重重地砸在冰冷僵硬的地面上。臉頰貼在粗糲的泥土上,最後一絲模糊的感知裏,是泥土的冰冷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意識像沉入冰冷漆黑的深海,迅速消散。

在徹底沉入虛無前的最後一瞬,我似乎聽到了一些極其細微的聲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很多只輕巧的爪子,踩在房梁的塵土上,又輕盈地跳落在地面。

不止一個。

它們圍攏過來。

然後,是一陣極其輕微、極其怪異的聲響——像是柔軟的皮毛摩擦過冰冷的泥地,又像是某種東西在彎腰、屈膝……

噗通……噗通……噗通……

幾聲沉悶的輕響,如同重物墜地。

接着,便是一片死寂。只有屋外的風雪,依舊不知疲倦地嗚咽着,刮過這座被死亡徹底冰封的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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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受矚目的青春甜寵小說,白月光?不,我眼裏只有清北,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青梅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目前,這本小說已經完結。如果你喜歡閱讀青春甜寵小說,那麼這本書一定不能錯過!
作者:青梅
時間:2025-12-06

王府主母的重生逆襲人生最新章節

今天要推的小說名字叫做《王府主母的重生逆襲人生》,是一本十分耐讀的宮鬥宅鬥作品,圍繞着主角池扶楹楚朝然之間的故事所展開的,作者是柒支魚。《王府主母的重生逆襲人生》小說連載,作者目前已經寫了211327字。
作者:柒支魚
時間:2025-12-06

蘇阮顧振國大結局

想要找一本好看的年代小說嗎?那麼,我馬甲掉了,相親對象幹的絕對是你的不二之選。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長幸常幸創作,以蘇阮顧振國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連載讓人期待不已。快來閱讀這本小說,160881字的精彩內容在等着你!
作者:長幸常幸
時間:2025-12-06

偷偷養崽,作精前男友天天求復合番外

偷偷養崽,作精前男友天天求復合這書寫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歡,作者君莫聞把人物、場景寫活了,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小說主人公是陸池衍蘇念,《偷偷養崽,作精前男友天天求復合》這本豪門總裁 小說目前連載,寫了136562字!
作者:君莫聞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