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祝朗最後悔的那個念頭——“艹，早知道戴頭盔了…”——在顱骨粉碎的劇痛與巨大撞擊聲中浮現的瞬間，他的意識並未陷入永恒的黑暗，而是如同墜入了一口無底的純白深井。
失重，旋轉，繼而停滯。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無邊無際、柔光彌漫的虛無之中。沒有天，沒有地，沒有方向。他茫然四顧，試圖確認自己是否還在夢中。剛才那毀滅性的撞擊感覺是如此真實。他低下頭，驚訝地發現身上穿着的還是那件白色襯衫和黑色休閒褲，腳下踩的也是那雙運動鞋，但毫無沾塵或破損的痕跡。
‘我這是……死了？地府長這樣？’祝朗的心沉了下去。他專科畢業後去當了兩年兵，通過政策升入本科，剛畢業沒多久就先遭遇了公司裁員“優化”。那天他本來心情就無比鬱悶，騎着公路車回出租屋，酷暑高溫讓他煩躁地摘下了頭盔。然後……那輛該死的卡車……
就在他混亂驚疑之際，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帶着與他同樣困惑，但更多是威儀和警惕的質問：
“你是何人？怎會闖入此地？！”
祝朗猛地轉身。
不遠處，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清瘦少年站在同一片純白虛無中。少年比自己略矮（大約一米七出頭），面容清秀卻難掩憔悴與病態的蒼白，那雙眼睛裏交織着驚疑、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最讓祝朗震驚的是少年的裝束——那絕非尋常衣物！那是一件赤紅的袍服，上面繡着金絲雲紋，形制……像是古代電視劇裏皇親國戚穿的蟒袍！華麗、莊重，與這純白空間和祝朗自己的現代裝扮格格不入。
“我……我是祝朗。”祝朗下意識地回答，腦子一片空白。這是……演員？還是……？
對面少年眉頭緊鎖，顯然也在極力分辨眼前這個留着怪異短發、穿着一身他從未見過的緊身衣褲和古怪靴子的人。但對方那驚愕茫然的神情，又不似作僞。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單薄的腰背，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孤乃大明太子朱慈烺！”
朱慈烺？！
祝朗瞳孔猛縮，心髒像被重錘狠狠擂了一記！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開！朱慈烺！崇禎的兒子！我……真的死了？這裏是陰間？怎麼我還能遇見明朝的太子？！
“朱慈烺？！北京那個？不是……你不是……”祝朗脫口而出，聲音因爲極度的震驚和生理性的顫抖而變調，“崇禎的兒子？！明……明朝的太子？！”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景。一個現代人被車撞死，一個幾百年前的太子，怎麼會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到底是哪裏？
朱慈烺對他的反應同樣驚疑不定。“孤正是先帝皇子，大明儲君朱慈烺！”對方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但語氣爲何如此怪異？“爾究竟何人？此爲何處？”
死亡的冰冷與歷史的荒誕感沖擊着祝朗，他努力讓自己混亂的思維集中：“我……我從很遠很遠……數百年之後來。我叫祝朗……剛剛……大概是死了，被車撞死。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裏。”他頓了頓，回想起少年剛才的自稱，“你說你是大明太子朱慈烺？可你……不是應該在北京城破之後……”他隱約記得幾種不同的說法，但結局似乎都不太好。
朱慈烺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北京城破……”他眼中閃過巨大的悲痛，“父皇已在煤山殉國！京師……陷於流賊之手！”他喘息了一下，帶着一絲疲憊而倨傲的不耐煩，“孤乃奉父皇遺詔，欲南下重振河山！孤……孤途中染疾，方至此……”他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恍惚。
兩縷瀕危的魂魄終於在此相遇。
祝朗用力甩了甩頭，試圖抓住腦海中那些散亂的歷史片段碎片：教科書上的崇禎自縊，關於南明的各種爭論…正史裏有說失散亂軍之中，有說在北京被多爾袞處死（北太子案），有說在南逃在弘光政權覆滅後被押往北京處決（南太子案）。朱慈烺說是在南逃途中發的高燒？這和他了解的細節似乎有些出入。
他驚恐地看着眼前這個雖然狼狽卻依然帶着儲君威嚴，試圖“南下重振河山”的少年太子。一股強烈的、想要告訴對方的沖動涌上心頭。不，必須說！無論這裏是什麼地方，無論對方信不信！他猛地抬頭，急切而直接地追問：
“你南下？你要去南京？”
朱慈烺警惕地看着他：“是又如何？監國、承繼大統乃社稷正統！”
“正統？”祝朗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慘然的冷笑，帶着後世者面對歷史悲劇的無力，“你可知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
他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根本不給朱慈烺反應的時間，語速又快又急，將自己所知的那段混亂、屈辱且鮮血淋漓的歷史片斷傾倒而出：
“揚州十日！江陰、嘉定慘絕人寰！那個在南京登基的福王，被四鎮軍閥推上去又踩在腳下！江北四鎮自相殘殺……史可法……殉國……”他努力回想着人物名字，“馬士英、阮大铖這些……小人弄權！清兵……清兵南下，兵鋒所指……潰敗千裏！弘光皇帝朱由崧……在蕪湖……被俘！被押到北京……砍頭！”
“住口！！”朱慈烺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身體劇烈搖晃，聲音因爲極度的憤怒和無法置信而尖利嘶啞，“一派胡言！我大明雖北疆傾覆，然江南帶甲百萬，糧秣充足，人心歸附！豈能如爾等所言，一觸即潰？！南都豈會陷落？！福王叔他……豈能……一派胡言亂語！妖言惑衆！！”他那原本因高燒而迷蒙的眼神此刻充滿了暴怒的血絲，屬於太子的威儀勃發，盡管是在這虛無的空間裏，那氣勢依然驚人，“爾受何人指使？！欲亂孤心神？！”他拒絕相信，這簡直是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而此刻，祝朗也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形態正在變得不穩，透明的感覺從四肢開始向上蔓延，像是浸在水中的沙畫正在散開。強烈的虛弱感和消散感襲來，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了！他根本顧不上反駁，用盡最後所有的力氣，對着那被巨大恐懼和憤怒包裹的少年嘶喊道：
“聽着！聽着！！我沒時間了！聽我說完！”他幾乎是在咆哮，聲音穿透朱慈烺的怒火：
“馬士英、阮大铖！他們是奸佞！但……但只有他們能制衡那些所謂的‘東林君子’！那幫人爭權奪利更甚！別全信他們！”
“社稷存亡……重於虛名！臉面都是狗屁！如果……如果抵擋不住清兵！不要硬拼！保存力量南撤……往南！往西南！實在不行……可以出海！可以轉進南洋！保住根基！！活下去才重要！！”
“不要……不要盡信那些勳貴和將軍們！什麼大族！什麼將門！他們……他們投降最快！首鼠兩端！”
“火器！西洋的火器是唯一能對付滿清鐵騎的辦法！造炮！造槍！不惜代價！”
“記住！闖軍……和西軍……他們雖然反明！但……但滿清才是我們……所有人的死敵！最大的死敵！！聯寇……聯合流寇……一起對抗清兵！這是……唯一的活路！聯寇……抗虜……才是……才是正途！！！”
“放肆！放肆！！！”朱慈烺氣得渾身發抖！對方不僅詛咒江山覆滅，竟敢如此赤裸裸地辱罵、指點、顛覆君臣綱常！他指着即將消散的祝朗，帝王之怒爆發：“何方妖孽！竟敢……竟敢妄議朝政，臧否大臣！僭越……狂悖至極！滾！滾出去！！”
最後一絲神智幾乎被憤怒和恐懼吞噬！
祝朗知道自己就要徹底消失了。看着朱慈烺那完全拒斥的、被傳統理念和君父權威禁錮的模樣，他心中涌起巨大的絕望和不甘。不行！不能讓他……重蹈覆轍！一定要叫醒他！
情急之下，祝朗猛地向前沖了幾步，完全不顧身體消散的速度在加快，朝着朱慈烺伸出了已經半透明的手。他本意是想抓住對方搖晃，強迫他聽進去最後的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朱慈烺肩膀的刹那——
一股極其恐怖的吸力驟然從朱慈烺體內爆發！祝朗驚愕萬分地看到自己的手臂乃至全身，如同崩散的煙塵，化作一道流光，決堤般瘋狂涌向朱慈烺！
“呃啊——！！！！！”
與此同時，朱慈烺發出了淒厲至極的慘叫！
當祝朗最後那一指帶着靈魂碎片的觸碰降臨，朱慈烺感到仿佛有萬鈞雷霆在他靈魂深處炸開！海量的、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流，狂暴地、蠻橫地沖進了他的腦海！
那不是文字的描述，而是畫面！
是烈焰滔天的城池！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是異族鐵騎在肆虐！是無盡的屠戮！是無助的奔逃！是被粗暴剪斷的頭發！是被強迫套上的醜陋衣袍（剃發易服）！是那個同樣被枷鎖困住、押往北方的“弘光叔父”絕望的回眸！ 以及一幕幕更爲模糊卻更加壓抑、屈辱的黑暗畫面，似乎屬於更遙遠的未來……
無數的聲音在嘶喊、在哭泣、在詛咒……那濃鬱到窒息的血腥氣、那絕望到刻骨的悲愴……撲面而來，真實得讓靈魂都在戰栗！
劇烈的、幾乎要撕裂靈魂的頭痛讓朱慈烺瞬間癱倒在地，蜷縮成一團，渾身劇烈地抽搐！
祝朗的存在感急速消失，意識如最後一縷青煙般快速消散在這片純白之中。但在他完全消失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到——
那個蜷縮在純白虛無中、痛苦掙扎的少年太子，猛地睜開了布滿血絲、被巨大恐懼填滿的眼睛，那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搖搖欲墜的信念。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痛苦淹沒的，卻無比清晰的意念，掙扎着傳遞了出來：
“孤……孤……且信你……！”
看到朱慈烺眼中那抹因極致的真實沖擊而產生的動搖，感受到對方那掙扎着傳達出的、對絕望未來的初步承認，祝朗的最後一點意識，帶着一種仿佛卸下千斤重擔般的極致疲憊與釋然，轟然瓦解，徹底歸於這片混沌的虛無。
空白的空間裏，只剩下朱慈烺痛苦蜷縮的身影，和他腦海中那不斷翻騰、撕裂着他靈魂的……另一個時空的血色圖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