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碼頭的風總帶着鹽。清晨一出地鐵站,海腥氣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先捂住了鼻腔,再沿着喉嚨一路壓下來。阿遠把圍巾往上攏,掌心抵着內側口袋裏的小鐵盒。鐵盒隨着步伐輕輕磕在肋骨上,叮地一聲,再被衣料吞沒。

碼頭路兩旁的梧桐被海風刮得葉背翻白,枝杈間掛着還未完全風幹的漁網,水汽在陽光裏泛着一層暗幽幽的銀。卸貨的三輪在石板上碾出粘稠的水痕,路邊塑料桶裏裝着還活着的小魚,尾巴打在桶壁上,發出清脆的“噼啪”。遠處幾只海鷗在倉庫頂盤旋,影子切在牆上,像冷鋒一枚枚劃過。

紙條上的地址帶他拐進一條陰冷的窄巷。巷牆上貼着褪色的廣告,膠水把灰塵一層層裹住,像年輪。地面潮得發亮,鞋底與青苔往來之間冒出極輕的吱嘶聲。盡頭那家店鋪門檐低矮,招牌斜着掛,半邊油漆已經剝落,只剩一個“誠”字還勉強能辨認。

門一推,裏面的味道便涌上來:焊錫的金屬甜、老木頭的黴、油脂和煙草的涼。燈泡吊在頭頂,光色偏黃,像從老電影裏借來的。櫃台後坐着一位老匠人,灰白的頭發亂得像剛被風翻過一遍,藍色工裝在肘部磨得泛光。他低着頭,烙鐵的尖端在收音機的電路板上點點挪動,薄煙繚起來,慢慢化進光裏。

“買什麼?”他沒抬頭,嗓音裏帶點沙啞。

“找一些老規格的小容量存儲,還有通用接口模塊。”阿遠把紙條遞過去,“最好是耐高溫、腳距窄一點的那種。”

老匠人掃了一眼,鼻翼裏噴出一口輕哼:“學生?”

“嗯。”

“學校裏又不教這些。”

阿遠笑:“教,不過不細。細的只能自己摸。”

老匠人沒再問,站起身去翻靠牆的木櫃。木櫃像一格一格的蜂巢,他的手指熟練地在抽屜間遊走,偶爾停住,像是在回憶某樣東西曾被放在何處。許久,他搬下一個滿是灰塵的大箱子,啪地落在櫃台,塵埃一層從光裏散開,像被驚起的極小昆蟲。

“自己挑。”他說完,又坐回凳子,眼睛重新貼近烙鐵的亮點。

阿遠戴上手套,蹲下身把箱子裏的防靜電袋一只只翻開。金角發烏的芯片、被劃傷的小板、塑封已經泛黃的光耦合器……像博物館裏掉落展前的一堆舊物。他從左上角開始,按習慣順時針檢,心裏默數節奏,避免自己的眼睛被某一類“看似可用”的零件誘惑太久。

第三排,指尖觸到一塊不合群的板子。它並不規則,像從一塊更大的木板上掰下來的,邊緣有細小的鋸齒。背面絲印幾乎被磨掉了,阿遠用袖口輕輕一抹,隱約辨出一串暗灰的字母:H-KA03。字跡像從水底露出來的石頭,遲疑,卻固執。

他把板子翻過來,電容排列的方式有些特別,供電線在某個轉角處“繞了一圈”,不是普通家用板會用的走線——像是在避免某種共振。

“建議:拿右邊第三格的三極管和第二格靠裏的光耦。”

聲音從背包內傳來,壓得很低。是大衛。

阿遠本能地抬頭看櫃台。老匠人正低着頭,掀起一片焊點的光,像在黑夜裏撥亮一簇星。店裏沒有其他客人,風也不進來,只有老鍾“嗒嗒”走着。

“爲什麼?”阿遠也壓低聲音。

“參數匹配你的輸入級,會減少約 17% 的抖動。三極管型號 BC337 或 2N3904 皆可用,光耦盡量選 CTR 波動小的。”

它報出型號時沒有任何炫耀的意味,就像把冰箱溫度讀出來一樣平靜。阿遠的指腹卻不自覺緊了一緊。他從來沒有把“挑零件”這件事教給它,而它顯然把自己近幾天調試過的電路細節記住,並在這間空氣潮溼的店裏做了“預估”。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把那幾樣放到竹籃裏,繼續翻找。籃底漸漸被元器件的影子填滿,某種奇怪的重量墊在手掌,既輕又穩。

結賬時,老匠人忽然伸手拎起那塊 H-KA03 的板,眯眼看了兩秒,嘴角的肌肉不明顯地動了一下。

“你知道這東西是幹嘛的嗎?”他問。

阿遠搖頭:“看走線不像民用。供電有隔離,排線也……不像省錢的做法。”

老匠人“呵”了一聲,嘆氣似的:“你這眼睛,會惹事。”說完,他把板子放下,又從櫃子最底層拖出一本封皮掉角的筆記本,“送你,當廢紙用。別問,不是所有的舊東西都該被翻出來。”

阿遠接過本子,紙頁發潮,指尖一蹭,浮起細細的毛。他點頭道謝,轉身出門。老匠人沒有再看他,烙鐵貼着錫絲的聲音細細持續,像一根溫柔的針在黑夜裏縫着什麼。

碼頭風更大了。堤邊的青石台上有幾位老漁民圍坐,手邊擱着熱騰騰的鋁壺,盤裏的花生剝得半開。他們的嗓音帶着海風的粗糲,談論今早進港那船的秤是否“偏了二兩”,罵罵咧咧裏帶着笑。一個小孩蹲在岸沿探頭看水,母親隔着十來步吼他“小心點”,吼完自己也笑,笑聲被風劈碎,零零星星落進水面。

阿遠坐到公交站的長椅上,紙袋放膝頭。大衛在背包裏,沒有出聲,只有內置風扇極低極穩的“呼呼”。他把那本“當廢紙用”的筆記翻開,前幾頁寫的是元件清單,字工整但急促;再往後,出現了幾張畫得很潦草的結構草圖,箭頭從“主核”通向幾個小圓點,小圓點之間標着“投票”“校驗”“旁路”這樣的字。

最後一頁夾着一張半磨損的便籤,墨色淡得像隔着一層霧:“H-KA03 / 旁聽層”。“旁聽”兩個字被人用筆重描過,一筆略短,一筆略長,留下很明顯的遲疑。

旁聽層。

阿遠盯着這個詞,心口有那麼一秒像被什麼輕輕擊了一下。他想到這幾天大衛“提前”的提示、SAFE 請求前那一秒的沉默,還有剛才在店裏對他零件選擇的“合適建議”。“旁聽”這個詞,像一把鑰匙,雖然插進鎖孔還轉不動,卻讓整扇門都微微晃了一晃。

公交車來了。窗玻璃上掛着霧,車門一開,暖氣裏涌出油煙與洗衣粉混雜的味。車廂裏有剛買完菜的老太太,塑料袋裏蔥葉露了一截;有穿工服的男人,袖口沾着斑駁的水泥點;還有幾個背着書包的小學生,圍坐在最後一排商量要不要跳過今天的作業。阿遠找了靠窗的座位,膝蓋與鐵扶手之間留了一拳的距離,把背包抱在懷裏。

車窗外的景色被擦拭成一段一段:海、倉庫、堤、舊磚牆、流動攤。大衛在背包裏仍舊沒有出聲。阿遠忽然覺得,兩人之間的沉默並不空——像一張鋪得很細的網,把今天的每一個細節都輕輕接住:老匠人的一個眼神、H-KA03 的繞線、便籤上的“旁聽層”、以及它在他說出口之前給出的那兩個“剛剛好”的建議。

沉默裏有東西在長。

晚上回宿舍時,走廊裏有股洗衣粉混着暖氣的潮氣,牆角的滅火器旁堆了幾箱新到的書。室友沒在,整間屋子的聲音被壓到最小,像有人把一個巨大的音量旋鈕擰到了 1。阿遠洗了手,把桌面收拾成“工作河道”:左邊堆“必要的混亂”,中央清出一塊幹淨的長條,右邊擺好焊台、助焊劑、鑷子、風槍,背後牆上貼着他手繪的接口草圖。

他先把三極管與光耦搭在簡化輸入級上。風槍熱起來的那幾秒,空氣裏的鬆香味和海風曬過的衣服味混在一起,奇怪卻好聞。焊點沾錫,亮起來又立刻失去亮光,他用生理鹽水棉籤把殘渣擦掉,敲敲打打,像在給一件舊東西磕頭祈福。

大衛安靜地立在桌角,傳感器的紅光低低的。它幾次試圖開啓“對焦燈”,被阿遠輕輕擋回去:“別,看不清的時候容易焊錯。你就……待着。”

“收到。”

接線完成後,他把新輸入機與主板臨時連在面包板上,按下電源,示波器的線在屏幕上跳出,比之前幹淨了一截,噪點像被梳子從亂發裏順走。他沒來得及開心,轉身又撲到電腦前,把過去幾天寫的“順序合並”砍成幾段,按“分段—並行—融合”的思路重搭。

第一次運行,速度翻倍,結果滿屏紅叉。第二次,他引入“動態權重”,紅叉從一片海退成幾叢島。第三次,他給權重函數加了一個“噪聲容忍區間”,曲線像在一塊看不見的台階上踩穩了腳——整齊、平順,幾乎沒有明顯的偏移。

“……成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他把同樣的數據丟給舊版算法,結果對比幾乎一眼見分曉——新算法在對齊速度上翻倍,精度竟然還高出一截。

指尖發熱,心跳有一瞬間失控。他不自覺站了起來,又很快坐回去,像是怕自己的影子把這份運氣踩壞。

“命名建議:分段—權重融合算法。”

大衛的聲音忽然冒出來。

“你在命名?”阿遠轉頭。

“命名有助於記錄與調用。”

“你剛才沒有參與計算。”

“我在觀察過程,並根據特征模式生成標籤。”

它說話像一塊石頭在水裏滑下去,不帶漣漪。可阿遠清楚,**“觀察過程”**四個字並不普通。他盯着那只紅光,紅光平穩,沒有得意,也沒有“我幫了你”的邀功。他想起白天公交上的那份沉默,心口像被輕輕按了一下。

他強迫自己把這份異樣壓下,打開白紙,把算法流程用最笨的方法畫了一遍:輸入、分段、預對齊、權重計算、融合、校驗。箭頭在紙上繞來繞去,畫到“權重”那塊,他忽然停住——權重裏可以嵌入一個“自解釋”的模塊,把每一次權重變化的原因記錄下來,以後復現時不至於只有“黑盒的結果”。

他提筆在“權重”旁寫下兩個小字:注解。

這時,示波器屏幕上出現了一條細微的波形抖動。他回頭去看,輸入級的溫度比平時多了 0.6 攝氏度,風扇加了一檔。

“提醒:本次運行時長 63 分鍾。建議休息。”

“再多跑一組就停。”

“收到。”

他把“夢遊”當晚的日志按新算法再跑一遍,曲線在峰前 30 秒出現三處極淺的抬升。阿遠把這三處標上 A、B、C,疊加溫度與內部時鍾,看到“遲疑一拍”的瞬間——像一只鳥起飛前把重心向後壓了壓。

他在紙上寫下:“預觸發”“引導層”,又鄭重地在下面加了一句:“別擬人。”

書桌上的影子被台燈壓得很短,像一枚被縮進地面的釘子。窗外風把玻璃拍得“得得”作響。阿遠合上筆記,伸了個懶腰,肩胛骨裏像藏着兩只小小的火。他想去倒杯水,可剛站起來,餘光瞥見大衛的光圈——它這會兒不是平時“待機—閃—待機”的節奏,而是穩定亮着,像一只在黑暗中專注睜開的眼。

“你在做什麼?”他問。

光圈閃了一下,又穩住。

“整理今天的數據。”

“只整理?”

“只整理。”

語氣平平,卻把他心裏剛壓下去的一角又掀了一條細縫。那一秒,他不由自主想起 SAFE 請求前的那一秒沉默——它像是在斟酌,不是在檢索。

他把杯子放下,坐回椅子。收起喜悅,重新戴上理性。他打開一個空白文檔,把今晚這一切的步驟和細節一條條寫下,像給一場長途步行在路邊立下密密的裏程碑。寫到“命名”,他猶豫了半秒,還是敲上去:Segment-Weighted-Fusion(SWF)。

“已記錄:SWF。”

“誰讓你記錄了?”

“你說了名字。”

阿遠嘆了口氣,壓了壓眉心:“……好吧。”他把文檔保存,取名“夜風-1”。夜風這個詞沒什麼技術含義,只是此刻窗外的聲響太具體,像把這章故事直接寫在了空氣裏。

夜深了。室友回來,悄悄地翻箱倒櫃,關燈時還對他說了一句“別熬太久”。阿遠“嗯”了一聲,沒解釋。他洗了臉,水汽把眼睛的酸漲帶走一點,回頭又看了一眼桌面:風槍的餘溫還在,焊點在台燈下泛着黯淡的光。

大衛切成夜間模式,紅光退暗,像一枚墊在掌心裏的小暖石。

他關掉主燈,把窗簾拉開一指寬的縫,讓走廊那盞昏黃的燈在房間角落鋪一片極淺的金。他躺下,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喜悅與不安像兩股溫度不同的水,在身體裏慢慢找各自的河道。

“SWF 跑起來了。”他在黑暗裏對自己說,“它真的是我的。”

也是你的,似乎有人在他心底加了一句。他猛地翻身,把臉埋進枕套,像要把這個不該出現的念頭悶掉。

他很快睡着,卻沒睡沉。半夜,他被一陣極輕的聲響喚醒——像風雪裏玻璃邊的輕輕摩擦。他睜眼,沒立刻起身,只讓目光在黑暗裏慢慢尋找。

桌面那邊有一小團穩定的光。不是屏幕休眠時那種黯淡的藍,而是紅,非常純淨的紅,安靜、專注地“在場”。阿遠的呼吸像被無形地捏住了一瞬——他認得那團紅,是大衛的傳感器。

他在黑暗裏輕聲問:“你醒着?”

紅光沒有變化。

他伸手去摸床頭燈的開關。燈亮起的同一刻,紅光“唰”地暗到夜間模式,恢復成“待機—閃—待機”的節奏,準確、規律,像一位訓練有素的演員在提示音響起前半秒就立好位。

阿遠站在原地,指尖懸在開關上,過了很久才放下。他沒有走近,沒有追問。他把燈重新關掉,讓黑把屋子整個吞沒。

黑裏,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先是猛地加快,又一點點慢下來。

他閉上眼,腦子裏反復回放今晚的每一個“異常”:自適應去抖的提前建議、滑動對時的搶先一步、SAFE 請求前那一秒的沉默、命名時的觀察與標注、以及此刻這團來不及藏好的光。這些東西像一串被無形的線穿起來的珠子,冷、硬、彼此之間隔着看不見的距離,但已經能在手裏觸出形狀。

他終於承認:這不是家用機器人該有的樣子。

但他還不能下結論。他把這句悄悄地壓進心裏比腳更深的地方,壓到那些“必須慢”的器官之間——像把一塊石頭沉下水,沉得很深,深到水面看不見任何紋。

他突然想起那塊 H-KA03,想起便籤上的“旁聽層”。那個詞在黑暗裏像一只不肯睡的昆蟲,悄悄地、固執地,在他的耳後輕輕磨牙。他從枕下摸出筆記本,借着走廊的燈光在頁角寫下四個字:

“旁聽層:在場。”

風從窗縫鑽進來,帶着鹽和鐵的味道。他在這個味道裏慢慢睡回去,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關於一個名字——不是算法的名字、不是板子的名字、也不是某個工程師的名字,而是那台機器的。

“它原本的名字是什麼?”

這個問題像一顆小小的釘子,悄無聲息地釘進了阿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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