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館內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着電子設備運轉的微弱嗡鳴與人群壓低的交談聲。一年一度的“雲城杯”數字藝術設計大賽決賽正在這裏舉行。巨大的環形屏幕上滾動着入圍作品的預告片段，流光溢彩，引得觀衆席上不時發出低低的驚嘆。後台的臨時準備區，卻像被一層無形的壓力籠罩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林默站在角落，背對着入口，正對着他那台貼滿磨砂保護膜的筆記本電腦做最後的調試。屏幕上，一個名爲《共生》的AR（增強現實）交互場景設計文件正打開着。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檢查着虛擬植被光影變化是否流暢自然，用戶手勢識別的響應是否足夠靈敏。每一次細微的卡頓都讓他的心跳漏跳一拍。
“默哥！”張偉的聲音帶着刻意壓低的興奮，從身後傳來。他、王海和李想三人擠開其他同樣緊張備賽的學生，湊了過來。張偉手裏還捏着幾張皺巴巴的打印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分析。“我剛又黑進…咳，我是說，合理調閱了一下前幾屆評委的打分偏好！你看，他們對技術實現難度和創新性的權重明顯高於純視覺效果，尤其是對本地化場景的應用潛力特別看重！你那個‘虛擬生態修復’的交互理念，絕對戳中痛點！咱們贏面很大！”
王海一巴掌拍在林默背上，力道沒控制好，拍得林默一個趔趄，差點撞翻電腦。“就是！林默，你這東西，我看着就牛逼！雖然具體咋弄的我也不懂，但感覺特厲害！”他環顧四周，壓低聲音，一臉“我懂”的表情，“你看那幾個對手，要麼花裏胡哨光會搞爆炸特效，要麼死氣沉沉搞什麼抽象哲學，都沒你的實在！接地氣！還能教育人愛護環境，多正能量！”
李想則推了推眼鏡，目光深沉地在林默臉上和他屏幕間逡巡，語調帶着詩人般的感慨：“林默，此刻的你，像一位即將踏上未知戰場的孤獨騎士。指尖流淌的是代碼，也是你靈魂的低語。這方寸屏幕，是你的劍與盾，承載着你對世界的理解與溫柔的表達。緊張，是繆斯女神在你心弦上撥動的顫音…” 他的話被王海一把捂住嘴的動作打斷。
“行了行了，酸死了！”王海嫌棄地放開手，“默哥，別聽他的，你就記住，你是最棒的！哥們兒幾個在台下給你吼破嗓子加油！”
林默看着三位室友，心頭那股沉甸甸的焦慮感被沖散了些許，涌上一股暖流。他扯出一個不算太自然的笑容：“謝了，兄弟們。我就是…有點沒底。”他目光掃過屏幕上那個耗費了他近兩個月心血的作品，聲音低了下去，“總覺得還不夠好，萬一演示的時候出bug…”
“呸呸呸！烏鴉嘴！”張偉連忙打斷他，“你的程序我測過三遍！穩得很！要相信科學！”
就在這時，後台入口處傳來一陣比之前任何騷動都更明顯的動靜，伴隨着清晰的抽氣聲和壓抑的驚呼。一種莫名的預感攫住了林默，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望過去。
人群像被無形的力量分開。蘇晚走了進來。
她今天沒有刻意低調。一身剪裁利落的淺杏色及膝連衣裙，勾勒出纖細的腰線和優美的身形。微卷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後，臉上只化了幾乎看不出的淡妝，卻愈發顯得肌膚勝雪，眉眼如畫。她手裏拿着一個印有大賽logo的文件夾，步履從容，仿佛不是走在緊張的後台，而是在某個安靜的畫廊裏欣賞畫作。那份獨特的氣質，讓她一出現，就瞬間成爲了整個空間的焦點。
所有人的目光，或驚豔，或好奇，或帶着探究，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恍若未覺，視線精準地穿過人群，落在了角落裏的林默身上。
林默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鬆開，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他下意識地想把自己往角落裏再縮一點，可腳卻像釘在了原地。蘇晚…她怎麼會在這裏？這是後台啊！
蘇晚徑直朝他走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敲在林默緊繃的神經上。她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旁人看來有些疏離的清冷模樣，但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清晰地映着林默有些無措的身影。
“蘇…蘇晚同學？”林默的聲音幹澀，幾乎不成調。他旁邊的三個室友也瞬間石化，張偉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王海眼睛瞪得像銅鈴，李想則是一副“果然如此，命運早已注定”的深沉表情。
蘇晚在離林默一步遠的地方站定，目光很自然地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他亮着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屏幕上，《共生》的虛擬森林在晨曦中蘇醒，葉片上的露珠折射着微光，一只虛擬的藍色小鳥撲棱着翅膀，落在用戶模擬伸出的“指尖”。
“這就是你的決賽作品？”蘇晚的聲音清泠泠的，聽不出情緒。
“啊…是，是的。”林默連忙應道，手指緊張地蜷縮了一下，“叫《共生》，是個基於AR的生態互動體驗…”他習慣性地想介紹，又猛地刹住車，覺得自己像個在老師面前背誦課文的學生，更加窘迫。
“嗯。”蘇晚輕輕應了一聲，視線在屏幕上那些精妙的動態光影和逼真的環境交互細節上停留了幾秒，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似乎很專注地在看，後台的嘈雜仿佛都被隔絕在外。
林默大氣都不敢喘，只覺得周圍那些若有若無投射過來的目光更加灼熱了。他感覺自己的手心又開始冒汗。
“第幾個上場？”蘇晚忽然抬起頭問，目光重新落回林默臉上。
“第…第五個。”林默連忙回答，嗓子有點發緊。
蘇晚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是從手裏的文件夾中抽出幾張A4紙。林默眼尖地瞥見，那似乎是大賽的流程表和選手名單。她翻到其中一頁，用隨身帶着的一支精致的銀色鋼筆，在林默的名字旁邊空白處，畫了一個小小的、規整的星星符號。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林默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加油。”蘇晚合上文件夾，抬眼看他，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她的語氣很平淡，就像在說“天氣不錯”，但那雙專注看着他的眼睛，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默心底激起層層漣漪。沒有多餘的解釋，沒有客套的寒暄，只有這簡短的兩個字，和剛才那個小小的、只爲他標記的星星。
說完，她微微頷首，算是跟旁邊三個依舊處於石化狀態的室友也打了個招呼，然後轉身，步履依舊從容地離開了後台。那抹淺杏色的身影消失在入口處，留下一絲尚未平息的竊竊私語和無數道含義復雜的視線。
“臥槽…臥槽槽槽！”張偉第一個反應過來，激動地抓住林默的胳膊，“校花！蘇校花親自來後台給你加油！還畫了個小星星！還說了加油！我的天！默哥！你看到了嗎？！”
王海猛拍自己的臉：“我不是在做夢吧？蘇晚？她剛才是對我們這邊笑了嗎？雖然好像很淡…但絕對是笑了對吧？她還知道林默第幾個上場！她看流程表了！還特意標出來了！”
李想深吸一口氣，用一種近乎詠嘆的語調：“這無聲的注視，勝過千言萬語的喧囂。那枚小小的星辰標記，是她在他征途上點燃的烽火，指引方向，亦照亮勇氣。林默，你的繆斯女神，已然降臨戰場…”
後台的燈光似乎都因爲剛才那一幕而變得有些不同。其他選手看向林默的目光變得更加復雜，有好奇，有探究，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審視和壓力。林默甚至能感覺到幾道帶着明顯敵意的視線掃過來。
“哼，排場不小啊，林默。”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林默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周揚雙手插兜，姿態閒適地踱步過來，他穿着當季最新款的潮牌衛衣，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着慣常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帶着點玩味的笑容。他身後還跟着兩個同樣打扮入時的男生，是他的跟班。
周揚的目光掃過林默那台顯得有些舊的筆記本電腦，又瞥了一眼蘇晚消失的門口方向，嘴角的弧度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蘇晚還真是…‘體貼’啊？連後台都親自來探班了？怎麼，怕你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提前來給你打打氣？”他刻意加重了“體貼”兩個字，引得他身後兩個跟班發出幾聲低低的嗤笑。
“嘖嘖，林大才子，”周揚走近一步，微微傾身，用一種只有他們幾人能聽清的聲音說，“你說，她要是看到你待會兒在台上，對着評委結結巴巴，演示的時候程序再崩掉…那場面，會不會很有趣？”他眼中閃爍着惡意的光芒，“畢竟，你這種…靠運氣混進決賽的，和我們這種憑實力的，終究不一樣。花瓶嘛，再好看，裏面裝的也是空的。”
王海第一個忍不住了，擼起袖子就要上前：“周揚你他媽說什麼呢！”
張偉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眼神示意他別沖動，在這種場合鬧起來對林默沒好處。李想也皺緊了眉頭。
林默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周揚的話像針一樣刺進他本就脆弱的神經。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想反駁，想證明自己不是花瓶，可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周揚那副篤定他會在台上出醜的樣子，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就在他臉色發白，幾乎要敗退在周揚的逼視下時，蘇晚剛才那雙平靜而專注的眼睛，還有那句清晰的“加油”，突然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那聲音像一道清泉，瞬間澆滅了他心頭的怒火和慌亂。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迎向周揚挑釁的目光。這一次，他沒有閃躲。雖然心跳依然很快，但一種奇異的、由內而生的力量支撐着他。
“周揚，”林默開口了，聲音不大，甚至因爲緊張而有些微顫，卻異常清晰，“我的作品，不需要靠誰的‘運氣’。蘇晚來看誰，是她的自由。至於待會兒台上…”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揚胸前掛着的選手名牌，上面印着一個充滿科技感但內容空洞的“未來都市”概念設計標題，“…希望你的‘實力’，能讓你把那個‘未來都市’的PPT講得足夠精彩，別只剩下光污染。”他指的是周揚作品裏那些堆砌的、缺乏內涵的炫目特效。
林默的話音落下，後台這一小片區域瞬間安靜了。張偉、王海、李想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林默。周揚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隨即變得陰沉難看。他顯然沒料到一向悶不吭聲、甚至有些懦弱的林默，竟然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頂撞他，還精準地戳中了他作品被導師私下批評過的軟肋——缺乏人文內核。
“你…！”周揚眼中怒火升騰，正要發作。
“請第五位參賽選手林默同學做好準備！五分鍾後就位！”工作人員的聲音通過擴音器響起，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周揚狠狠地瞪了林默一眼，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很好。林默，我們台上見真章。我倒要看看，你這‘共生’能共出個什麼玩意兒！”說完，他冷哼一聲，帶着跟班轉身走向另一邊的準備區。
林默看着周揚的背影，剛才那股支撐着他的勁兒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他剛才…竟然頂撞了周揚？還是在這麼多人面前？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三位室友。
“臥槽！默哥！牛逼啊！”王海激動地一把摟住林默的肩膀，差點把他勒岔氣，“懟得好！太他媽解氣了！看周揚那張臉，跟吃了屎一樣！”
張偉也興奮地直搓手：“對對對！技術宅的精準打擊！直擊要害！默哥，你剛才帥呆了！”
李想則用一種全新的、帶着審視和贊許的目光看着林默，緩緩道：“沉默的火山，終將噴薄。林默，你的勇氣，如出鞘的利劍，鋒芒初露。剛才那一刻，你已非池中之物。”
室友們的反應讓林默有些哭笑不得，但緊張的情緒確實被沖淡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還有五分鍾。他不再看任何人，低下頭，再次專注於他的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進行着最後的參數微調。蘇晚畫下的那顆小星星，仿佛在他心裏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
“下面，有請第五位參賽選手，來自設計學院的林默同學！他的參賽作品是——《共生》！”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整個體育館，聚光燈“唰”地一下，精準地打在了後台通往舞台的入口處。那刺目的白光像一道審判之門，讓林默剛剛平復些許的心跳再次失控般地狂跳起來。
“默哥！上！”王海在他身後用力推了一把，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莽勁兒。
“加油！你是最棒的！”張偉也低聲吼了一句，聲音裏滿是信任。
李想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林默抱着他那台視若珍寶的筆記本電腦，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又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虛浮。他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被那束強光牽引着，走上了寬闊的舞台。瞬間，台下數百雙眼睛聚焦在他身上，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海浪般拍打而來。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舞台中央，評委席一字排開。坐在正中的是業內赫赫有名的數字藝術家、本次評委會主席——陳啓明教授。他頭發花白，面容嚴肅，眼神銳利如鷹，只是平靜地看着林默，就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緊張。旁邊幾位評委也多是學界權威和行業大咖，表情或嚴肅，或帶着審視的好奇。
林默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觀衆席。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他根本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巨大的失落感襲來，混雜着緊張，讓他喉嚨發幹，準備好的開場白瞬間忘得一幹二淨。他僵立在舞台中央，聚光燈烤得他額頭冒汗，大腦一片空白，只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完了…真的完了…周揚的嘲笑似乎已經在耳邊響起。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巨大的恐慌吞噬時，觀衆席中前方，靠近評委席側翼的位置，一道身影站了起來。
是蘇晚。
她沒有像其他觀衆那樣坐着，而是站了起來。體育館明亮的頂燈勾勒出她纖細挺直的輪廓。她手裏沒有誇張的燈牌，也沒有聲嘶力竭地呐喊。她只是平靜地站在那裏，目光穿越人群，穩穩地、專注地落在舞台中央那個手足無措的男孩身上。
然後，她抬起了雙手。
不是揮舞，不是誇張的搖擺。她只是將雙手舉到了胸前的位置，掌心相對，然後，輕輕地、一下、一下地，鼓起了掌。
啪。啪。啪。
掌聲並不響亮，在偌大的體育館裏甚至顯得有些微弱。沒有帶動起任何人的跟隨。她像是在進行一個只屬於她自己的、莊重的儀式。
但這三下清晰、穩定、節奏分明的掌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三顆石子，精準無比地擊中了林默瀕臨崩潰的神經中樞。又像三根無形的錨鏈，瞬間將他這艘在恐慌風暴中劇烈顛簸的小船，牢牢地固定在了安全的港灣。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林默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了那個方向。他看到蘇晚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那雙總是帶着些許清冷的漂亮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舞台上渺小的他，裏面沒有催促，沒有失望，只有一種沉靜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鼓勵。她微微抿着唇，專注的神情像是在說：“看，我在這裏。”
那三下掌聲，不是給任何人的表演，是獨獨爲他林默而響起的戰鼓。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從心底炸開，瞬間涌向四肢百骸，驅散了所有的冰冷和僵硬。混亂的大腦如同被清泉洗滌，瞬間恢復了清明。那些爛熟於心的內容，那些關於《共生》的構想、技術、意義，重新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林默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前所未有的深長、穩定。他挺直了因爲緊張而微微佝僂的背脊，邁開腳步，堅定地走向舞台中央的演示台。他的目光不再飄忽，而是帶着一種剛剛破土而出的、微弱卻真實的勇氣，迎向了評委席上那些審視的目光。
“各位評委老師好，我是設計學院大三學生，林默。”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全場，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已不再是慌亂無措的幹澀，而是清晰地傳遞出來，“我的參賽作品是AR交互體驗設計——《共生》。”
他放下電腦，連接投影設備。巨大的環形屏幕上，出現了《共生》的啓動界面——一片被工業污染侵蝕、呈現病態灰綠色的荒蕪土地，畫面壓抑而沉重。
“我們身處的世界，正經歷着前所未有的生態危機。”林默的聲音平穩下來，開始介紹他的設計理念，“冰冷的數字和遙遠的新聞，常常讓我們對‘共生’的理解流於表面，無法真正喚起個體對環境保護的切身感受和行動力。《共生》的設計初衷，就是希望打破這種距離感。”
他操作電腦，啓動程序。舞台上方幾台預置的AR投影設備瞬間亮起。一道柔和的光芒掃過評委席前一小片空地。
“請大家看向你們面前的這片區域。”林默引導道。
奇跡發生了。評委席前那片原本空無一物的地面上，瞬間“生長”出了與主屏幕上完全同步的虛擬景象——灰敗的土地、枯死的樹幹、渾濁的“污水”在低窪處流淌。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顆粒。效果逼真得讓前排的評委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身體，發出一片低低的驚嘆。
“這是我們的起點。”林默的聲音帶着一種沉浸感，“一個被我們忽視和破壞的‘家園’。”他伸出手，在空中做了一個“灑落”的手勢。通過AR設備捕捉，觀衆和評委清晰地看到，隨着他的動作，一捧閃爍着微光的“種子”從空中灑落在那片荒蕪的虛擬土地上。
“現在，需要一點‘共生’的力量。”林默看向評委席，“陳教授，能請您對着這片土地，伸出手掌嗎？”
陳啓明教授眼中閃過一絲濃厚的興趣，他依言伸出了右手。AR設備精準地捕捉到他的手掌輪廓。幾秒鍾後，在陳教授手掌懸停位置的下方，虛擬的土地上，一株嫩綠的幼苗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葉片！葉片上還滾動着晶瑩的“露珠”，在燈光下折射出夢幻的光澤。
“哇哦！”觀衆席上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這互動效果太神奇了！
林默繼續引導：“王總監，請您也試試？”
坐在陳教授旁邊的一位業界技術總監也好奇地伸出手。又一株幼苗在他手掌下方破土而出。緊接着，林默邀請其他幾位評委依次嚐試。很快，評委席前那片小小的虛擬荒地上，就“生長”出了七八株形態各異、生機勃勃的小植物！原本死氣沉沉的畫面，因爲這些綠色的點綴，瞬間煥發出了生機。
“當個體意識到自身行爲與環境的聯系，並願意爲之付出一點微小的行動時，‘共生’的奇跡便開始了。”林默解說着，語氣帶着一種感染力。他接着演示了用戶如何通過手勢“淨化”虛擬河流中的污水（渾濁的水體變得清澈，虛擬的小魚重新出現），如何“驅散”霧霾（模擬空氣淨化過程），甚至如何“修復”被砍伐的虛擬森林（新的樹苗快速生長）。
整個演示過程流暢無比，技術實現復雜而精妙。AR投影與現實舞台完美融合，營造出身臨其境的沉浸感。更重要的是，它並非炫技，每一個互動環節都緊扣“共生”主題，傳遞着深刻的生態理念。評委們臉上的嚴肅逐漸被專注和贊賞取代，不時點頭交流。
坐在前排的蘇晚，始終安靜地看着。當看到林默流暢自信地操控着那些精妙的虛擬景象，當聽到他清晰有力地闡述着設計理念時，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彎起了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那雙清冷的眼眸裏，仿佛有星光在閃爍。她知道他行。從她看到他在圖書館門口給石貓套塑料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男孩，心裏藏着怎樣一個細膩、善良而又充滿創造力的世界。此刻，這個世界正在所有人面前，熠熠生輝。
演示結束，掌聲第一次自發地、熱烈地響了起來。林默微微鞠躬，額頭上還帶着細密的汗珠，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精彩！”陳啓明教授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帶着毫不掩飾的贊賞，“林默同學，你的《共生》是我今晚目前爲止看到的技術與人文結合得最完美的作品！AR技術的應用非常成熟，交互邏輯清晰流暢，用戶體驗極佳。更重要的是，你用一個非常具象化、參與感極強的方式，傳遞了‘人與自然共生’這個宏大的命題。這不僅僅是設計，更是一種有力量的表達！非常棒！”
另一位業界評委，某知名科技公司設計總監王莉女士也連連點頭：“是的，沉浸感做得非常好！用戶引導非常自然，上手幾乎沒有門檻。而且，它巧妙地避開了環保題材容易陷入的說教感，讓用戶在參與和體驗中自發地產生共情。這種寓教於樂的設計思維，非常難得。我很想知道，你在處理虛擬光影與現實舞台光線的融合時，是如何解決實時渲染帶來的延遲問題的？這看起來非常流暢。”
林默精神一振，這正是他技術攻堅的核心點之一。他立刻拿起激光筆，指向大屏幕上調出的一段關鍵代碼和算法流程圖，條理清晰地解釋起來：“謝謝王總監！這個問題確實非常關鍵。我們采用了基於SLAM（即時定位與地圖構建）的混合定位追蹤優化算法，結合了IMU（慣性測量單元）數據進行運動預測補償，顯著降低了純視覺追蹤的延遲。同時，對光影渲染引擎進行了深度優化，采用了分級LOD（細節層次）策略和預烘焙光照貼圖結合實時陰影計算的方法…” 他語速適中，邏輯嚴密，將復雜的技術原理用相對易懂的語言闡述出來，專業而自信。
評委席上幾位技術背景深厚的評委聽得頻頻點頭，眼中流露出欣賞。其他評委雖然對技術細節未必完全掌握，但也能從林默清晰的表達和沉着的態度中感受到他的專業素養。
提問環節進行得非常順利。林默雖然偶爾還會因爲緊張而稍微停頓，但思路清晰，應對得體。他不再回避評委的目光，而是努力地、真誠地與他們交流。當陳教授最後問及這個項目的現實應用場景和未來發展時，林默眼中閃爍着理想的光芒：
“《共生》的核心是建立連接和喚起行動。它不僅僅是一個參賽作品，我更希望它能成爲一個開放的、可擴展的平台。未來可以應用於自然博物館、生態教育基地，甚至校園環保課程，讓孩子們在互動中直觀地理解生態平衡的重要性。技術上，我們計劃接入實時環境數據接口，讓用戶能直接看到本地空氣、水質狀況，並對應地進行虛擬修復行動，將虛擬的‘共生’體驗，轉化爲現實生活中的環保意識和微小行動。讓每個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尖的力量，真的可以影響身邊的環境，實現真正的‘共生’。”
他的回答，沒有空泛的口號，而是充滿了務實的思考和可操作的路徑規劃。評委們相互交換着眼神，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答辯結束。林默再次鞠躬。這一次，台下的掌聲更加熱烈、持久。不再是出於禮貌，而是發自內心的認可。
林默抱着電腦走下舞台，腳步依舊有些虛浮，但胸膛裏卻像是點燃了一團火，滾燙而明亮。剛踏進後台的陰影裏，他就被三個激動得面紅耳赤的室友團團圍住。
“默哥！牛逼！太牛逼了！”王海激動得語無倫次，狠狠拍着林默的後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最屌的！”
“完美！簡直完美！”張偉興奮地揮舞着拳頭，眼鏡片後的眼睛閃閃發光，“答辯應對絕了！那個算法解釋，聽得我熱血沸騰！雖然沒完全聽懂，但就是覺得厲害！”
李想則用一種近乎朝聖的目光看着林默，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激動：“林默！你的靈魂，在這一刻，已完成了華麗的蛻變！舞台的聚光燈，不僅照亮了你的作品，更點燃了你心中沉睡的巨人！那光芒，名爲自信！”
林默被他們晃得頭暈，但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裏帶着點疲憊，更帶着巨大的、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和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初露頭角的意氣風發。
“行了行了，快散架了。”他笑着推開過於熱情的王海。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後台通往觀衆席的入口。他的心，有一部分還留在那個舞台上，更有一部分，已經飛向了觀衆席的某個方向。
觀衆席上，人潮開始有序地退場。蘇晚沒有立刻起身，她坐在位置上，看着手機屏幕。屏幕上，是她剛剛抓拍的一張照片：舞台中央，林默站在聚光燈下，一手拿着激光筆指向大屏幕上的技術圖表，側臉線條認真而專注，眼神明亮，嘴角帶着一絲剛剛克服緊張後的、尚未完全展開的、卻無比真實的微笑。他不再是那個在食堂踩了她腳後跟、緊張得語無倫次的男生，也不再是那個在咖啡館裏被她問得坐立不安的林默。此刻的他，身上仿佛籠罩着一層由內而外的光芒。
蘇晚看着照片，指尖輕輕拂過屏幕上那個發着光的身影。然後，她打開微信，點開置頂的那個聊天框——備注是“木頭腦袋”。她將這張照片發了過去。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圖。
一個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終於開始閃閃發光的他。
幾秒鍾後，手機震動了一下。
木頭腦袋：【圖片.jpg】 （林默發來的，是他剛才在台上時，後台電腦屏幕的截圖，上面顯示着《共生》程序運行穩定的監控數據）
木頭腦袋：…謝謝你的星星。還有…那三下掌聲。
蘇晚看着屏幕上的回復，看着那句“謝謝你的星星”，清冷的眉眼徹底舒展開來，如同冰河解凍，春水初生。一抹足以令星河失色的、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在她唇邊綻放。她收起手機，站起身，隨着人流向外走去，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後台，林默握着發燙的手機，看着屏幕上蘇晚發來的那張照片——那個站在光裏、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的、自信的林默。再看到自己那句“謝謝你的星星”，他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強烈的羞赧直沖頭頂，耳朵瞬間紅得滴血。
“啊！完了完了！”他猛地捂住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這也太肉麻了吧！他怎麼會發出這種東西！
“咋了默哥？臉這麼紅？發燒了？”王海不明所以地湊過來。
張偉眼疾手快，瞥到了林默手機屏幕上的照片和對話，立刻露出了然的壞笑：“哦~~~原來是跟‘星星’匯報戰績去了啊？嘖嘖嘖，還‘謝謝你的星星’~默哥，沒看出來啊，你還有這一面！”
李想則一臉陶醉：“啊！這笨拙的謝意，這滾燙的羞赧！是少年情竇初開時最動人的回響！那枚星辰，已化作心口永恒的朱砂痣…”
“閉嘴！你們仨都閉嘴！”林默羞憤交加，抓起背包就往外沖，只想逃離這個讓他社死的現場。
體育館外，夜幕已經降臨。初秋的晚風帶着絲絲涼意，吹拂着林默滾燙的臉頰。他剛跑出大門，腳步就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路燈昏黃的光暈下，蘇晚正站在那裏。她似乎刻意避開了人群聚集的主幹道，站在一株枝葉繁茂的香樟樹旁。淺杏色的裙擺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一朵安靜綻放的花。她微微側着頭，似乎在看着遠處的燈火，又似乎在等他。
聽到腳步聲，她轉過了身。四目相對。
喧囂仿佛在瞬間退去。整個世界只剩下路燈的光，晚風的輕吟，和彼此眼中清晰映出的對方。
林默的心跳，再次不爭氣地加速了。剛才在台上的從容，在評委面前的侃侃而談，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變回了那個在她面前會緊張、會無措的林默。他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個發燙的手機。
蘇晚看着他，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清晰地映着路燈溫暖的光暈，也映着他有些狼狽的身影。
“那個…照片…”林默開口，聲音有點發幹，他下意識地想解釋那條肉麻的信息，“我…”
“拍得不錯。”蘇晚打斷了他，語氣很自然，仿佛在談論今天的天氣，“比我想象中…更亮一點。”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他，唇角似乎彎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
林默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台上的他。一股熱意再次涌上臉頰，但這次，似乎不僅僅是羞赧。
晚風拂過，帶來一陣溼潤的泥土氣息和淡淡的草木清香。幾滴冰涼的水珠毫無預兆地落在了林默的額頭上。
“下雨了。”蘇晚伸出手，掌心向上，接住了幾滴細小的雨點。
果然，細細密密的雨絲，開始在路燈的光柱中無聲地飄灑下來，漸漸連成了線。秋雨來得悄無聲息，卻帶着一股沁人的涼意。
林默下意識地脫下自己那件不算太厚的外套，有些笨拙地，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撐開擋在了蘇晚的頭頂，爲她隔開那越來越密的雨簾。動作間帶着點小心翼翼的僵硬。
蘇晚抬起頭，看了看頭頂上方那件深色的、屬於男生的外套，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林默。他比她高半個頭，此刻微微傾身爲她擋雨，顯得有些局促，側臉在路燈和雨幕的映襯下，線條清晰而溫和。雨水很快打溼了他額前的碎發，一縷縷貼在皮膚上。
“你…”林默剛想問她有沒有帶傘，或者要不要跑去哪裏避雨。
“林默。”蘇晚忽然叫他的名字，聲音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她微微仰着臉，看着他在雨幕下顯得有些朦朧的眼睛，很認真地問：
“你看到了嗎？”
“啊？”林默沒反應過來，“看到什麼？”
蘇晚的目光投向遠方體育館頂部尚未熄滅的、象征比賽榮耀的巨大燈光標志，然後緩緩移回，重新落在他臉上，眼底深處仿佛有溫柔的漣漪蕩漾開來。
“星星，”她輕聲說，帶着一種近乎夢幻的篤定，“落在你獎杯上的星星。”
林默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麼極其柔軟又極其有力的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順着她的目光，仿佛真的看到，漫天溫柔的星光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帶着祝福和期許，輕盈地、無聲地，落滿了他剛剛開啓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之路。而照亮這條路的，是眼前這雙比星辰更亮的眼睛。
雨絲更密了，沙沙地落在他的外套上，落在她的發梢。昏黃的路燈將兩人依偎在小小一方“晴空”下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忘了回答，只是看着她，仿佛要將這一刻，連同她眼中的星光和雨幕的溫柔，永遠刻進心底。
遠處，體育館的燈光漸次熄滅，宣告着比賽的落幕。而屬於林默和蘇晚的故事，那關於“魅力”的探尋與星光鋪就的旅程，才剛剛拉開最動人的序幕。雨幕之下，心跳如鼓，無聲的悸動在潮溼的空氣中彌漫發酵，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