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終於被林晚那丫頭給“趕”出了醫療室。
這小護士,別看年紀不大,人長得也挺秀氣,可訓起人來,那叫一個幹淨利落,一套一套的,比我們新兵連的班長還能說。她雙手叉腰,柳眉倒豎,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警告我:“聽着,你要是再敢給我瞎折騰,把傷口給我弄崩了,我發誓,我絕對會去獸醫那兒申請一支給大象打的鎮定劑,一針下去,保證你睡得比誰都香,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瞅着她那氣鼓鼓的腮幫子,活像一只小倉鼠,心裏覺得好笑,嘴上卻只能苦着臉連連求饒:“得得得,林大護士,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保證,出去以後我就是個一級殘廢,左手動都不帶動一下的,行了吧?”
她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轉身去給我收拾東西,嘴裏還不停地嘟囔着:“沒見過你這麼不聽話的病人,傷成這樣還急着出院,趕着去投胎啊?你們這幫搞地質的,是不是都這麼不要命?”
我沒法跟她解釋,只能咧着嘴傻笑。搞地質的?我們要是真是搞地質的就好了。每天背着錘子和羅盤,翻山越嶺,頂多也就是提防着點蛇蟲鼠蟻,擔心一下會不會崴了腳。那樣的日子,跟天堂也差不多了。
我的左臂,從肩膀到手腕,被白色的紗布裹得嚴嚴實實,一圈又一圈,跟剛出土的木乃伊似的,又厚又重,稍微一動就扯着裏面的皮肉,火辣辣地疼。王胖子不知道從哪兒給我淘來一件特大號的黑色風衣,袖子寬得能塞下我兩條胳膊。我費了老大勁,在周正隊長的幫助下,才把這件衣服給穿上。寬大的風衣往身上一套,正好把那條顯眼的“殘臂”給遮得嚴嚴實實,從外面看,頂多覺得我這人穿衣服有點不利索,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我和周正隊長,都換上了我們那套常備的“皮膚”。這是一套灰不溜秋的工作服,款式老舊,洗得都有點發白了,胸口的位置用藍色的線繡着一行字——“秦陸地質勘探研究院”。這行字,就是我們在陽光下的通行證,是我們用來掩蓋陰影裏真實身份的謊言。
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坐上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黑色越野車。這車看着普通,跟滿大街跑的那些SUV沒什麼兩樣,但實際上,從底盤到玻璃,全都用特殊材料加固過,別說子彈,就算是小口徑的炮彈轟一發,都不一定能把它怎麼樣。車子悄無聲息地滑出“歸墟”基地的地下出口,融入了地面上川流不息的車流裏,就像一滴水匯入了大海,沒有驚起半點波瀾。
我們的目的地,是小馬,也就是馬振華的老家。那地方,在秦陸中部一個地圖上都得放大好幾倍才能找到的山區小縣城。
從基地出發,越野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車窗外,高樓大廈、立交橋和廣告牌飛速地向後掠去,構成了一幅繁華而流動的畫卷。車裏安靜得可怕,只有發動機在低沉地嘶吼。周正隊長專心開着車,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從側面看,他的下顎線繃得緊緊的,像一塊被風化了千年的岩石。
我知道,他心裏也不好受。小馬是他親手從新兵裏挑出來的,也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在“尖刀”小隊,隊長對我們來說,亦師亦父。現在,他要親手去埋葬自己的“孩子”,還要對着“孩子”的父母,編織一個天大的謊言。這種痛苦,不比我少。
“隊長,”我忍不住開了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抽根煙?”
周正目不斜視,只是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我從兜裏摸出煙盒,用右手和嘴配合着,磕磕絆絆地點着了一根,然後把煙盒和打火機遞了過去。周正單手接過,很熟練地給自己也點上。一時間,小小的車廂裏,煙霧繚繞。
“還在想那件事?”他忽然開口問道。
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我主動收容A-CN-003-Beta,也就是那個“念頭”的事。我把煙灰彈在車載煙灰缸裏,低聲說:“沒什麼好想的,做了就做了。當時那個情況,我不上,小馬可能……可能連個囫圇屍首都留不下來。”
其實我自己心裏清楚,那玩意兒根本不會留下屍首。被它“抹除”的人,就像是被橡皮擦從這個世界上擦掉了一樣,什麼都不會剩下。我當時沖上去,一半是爲了救人,另一半,可能就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瘋狂。
周正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睛裏閃爍了一下。“指揮部的嘉獎,你打算要什麼?”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把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看着外面那些模糊的光影,“隊長,你說,咱們幹的這些事,到底圖個啥?”
這是一個很傻逼的問題,傻逼到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們入伍的時候,都宣過誓。保家衛國,守護人民,這些口號喊得震天響,早就刻進了骨子裏。可真的當死亡和犧牲血淋淋地擺在面前時,那些宏大的口號,忽然就變得有些空洞。
周正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回答了。他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才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聲音說道:“圖個啥?圖的……就是車外面這些人,能像現在這樣,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該談戀愛談戀愛,該罵街罵街。圖的,就是他們可以一輩子都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一輩子都活在‘這個世界很安全’的幻覺裏。”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低了:“小馬……他也是這麼想的。”
我的眼眶一熱,趕緊扭過頭,假裝看窗外的風景。
是啊,小馬也是這麼想的。我記得他剛來隊裏的時候,才十八歲,臉上還帶着沒褪幹淨的嬰兒肥,看誰都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第一次參加“觀淵”訓練,那是我們專門用來鍛煉精神抗性的項目,說白了,就是直面那些足以讓正常人瞬間瘋掉的“異常”的影像資料。他吐得稀裏譁啦,臉白得跟紙一樣,出來以後扶着牆腿都站不直。我們都以爲這小子第二天就得打報告滾蛋,沒想到第二天集合,他又是第一個到的,軍姿站得筆挺。
後來混熟了,我問他當時怕不怕。他撓着頭,嘿嘿傻笑:“怕啊,咋不怕?我尿都快嚇出來了。可我一想,我要是就這麼被退回去了,我爹媽得咋看我?他們還指望我在部隊裏出人頭地,給他們老馬家光宗耀祖呢。”
他還偷偷給我們看過他爸媽的照片,就是兩張很普通的證件照,被他用塑料膜塑封起來,壓在軍官證的夾層裏。照片上的兩位老人,穿着藍色的舊衣服,對着鏡頭笑得很樸實,也很慈祥。
“我跟你們說,”他當時勾着我的脖子,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多攢點津貼和獎金,等以後退役了,回我們縣城,給我爸媽買一套新房子。要那種帶電梯的,省得他們天天爬那五樓的老破樓,膝蓋都快爬壞了。”
車子下了高速,路況開始變得越來越差。原本平坦的柏油路,變成了坑坑窪窪的水泥路,然後又變成了顛簸的土路。車窗外的景色,也從現代化的城市,變成了連綿不絕的黃土高坡和光禿禿的山脈。
我們開了一天一夜。白天,太陽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晚上,氣溫又驟然降下來,冷得人直哆嗦。我們輪流開車,困了就在路邊停一會兒,啃幾口硬邦邦的壓縮餅幹,喝幾口涼水。我那條胳膊,在長時間的顛簸下,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有無數只螞蟻在裏面爬。
終於,在第二天下午,一個被群山環抱的小縣城,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裏。
這縣城,比我想象的還要小,還要破。街道很窄,兩邊的樓房,大多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灰撲撲的,牆皮斑駁脫落,露出裏面紅色的磚頭,像一塊塊結了痂的傷疤。電線杆上,蜘蛛網似的纏繞着各種電線,上面還掛着幾個早就褪了色的塑料袋,在風裏搖搖晃晃。
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是些老人和孩子。他們穿着樸素,臉上帶着一種被大山和歲月磨礪出來的平靜。看到我們這輛黑色的越野車,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我們按照檔案上記錄的地址,在縣城裏七拐八繞,最後停在了一片被稱爲“工人新村”的老舊小區門口。這裏,應該就是小馬長大的地方。
剛一下車,一股復雜的味道就鑽進了我的鼻子。有煤煙味,有炒菜的油煙味,有下水道返上來的潮氣味,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屬於舊時光的味道。
周正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果籃,上面還罩着一層透明的塑料紙。我看着那個果籃,心裏五味雜陳。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往人家心口上捅一把刀子,然後再假惺惺地遞過去一顆糖。
我們找到了小馬家所在的那棟樓。那是一棟典型的筒子樓,長長的走廊,一側是密密麻麻的住戶,另一側是開放式的窗戶。樓道裏光線很暗,即便是大白天,也得開着燈。牆壁上,一層疊一層地貼滿了各種小廣告,開鎖的,通下水道的,辦證的,治牛皮癬的……五花八門,像一塊打滿了補丁的破布。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濃鬱的飯菜和黴菌混合的味道。能清晰地分辨出,這家人在炒辣椒,那家人在燉排骨,還有一家,好像是把什麼東西給燒糊了。各種聲音也交織在一起,孩子的哭鬧聲,夫妻的爭吵聲,電視機裏傳來的新聞聯播的片頭曲……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人間煙火氣。
我們踩着嘎吱作響的水泥樓梯,一層一層地往上爬。每上一層,我心裏的石頭就更重一分。我甚至能想象出,一個小男孩,背着書包,在這樓道裏飛奔,他的笑聲在走廊裏回蕩。那個男孩,就是小馬。
五樓,503室。我們終於到了。
門是那種老式的綠色鐵皮門,油漆已經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了底下鐵鏽的顏色。門的正中間,貼着一張印着燙金福字的紅色菱形貼紙,只不過紅色已經褪成了粉白,金色的福字也變得黯淡無光。
周正站在門口,沒有立刻敲門。他脫下帽子,拿在手裏,然後深吸了一口氣,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灰色工作服的領子,仿佛接下來不是要去面對一場生離死別,而是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我知道,這是他在用這種方式,來掩飾內心的緊張和沉重。
我也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咚,咚,咚。”
周正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
敲門聲在安靜的樓道裏顯得格外清晰。隔壁人家的電視聲音,似乎都小了一些。
過了幾秒鍾,門裏傳來一個有些蒼老,但中氣還算足的女聲:“誰啊?”
“您好,阿姨。”周正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他裝出來的,最沉穩、最官方的語氣說道,“我們是國家地質勘探研究院的,是馬振華的單位領導。路過這裏,順便過來看看你們二老。”
他的聲音控制得很好,聽不出任何破綻,就像一個真正的、常年跟基層群衆打交道的幹部。
門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然後是鎖頭被打開的“咔噠”聲。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了皺紋的臉,從門縫裏探了出來。那是一個頭發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太太,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舊布衫,袖口已經磨破了。她的眼神有些渾濁,帶着一絲警惕和疑惑。但當她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那套灰色工作服,尤其是胸口那行“秦陸地質勘探研究院”的字樣上時,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瞬間就迸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
“哎呀!哎呀呀!”她連忙把門完全打開,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是小馬的領導!快請進,快請進!哎喲,快進來坐!”
老太太的熱情,像一團火,瞬間就把我們給包圍了。這團火,烤得我心裏發慌,臉上發燙。
我們被她手忙腳亂地迎進了屋子。
屋子很小,比我想象的還要小。一眼就能看全,大概也就四五十平米,兩室一廳的格局。客廳裏,擺着一張小小的方桌,幾把掉了漆的木頭椅子,牆角放着一台尺寸很小的老式顯像管電視機,上面還蓋着一塊防塵的蕾絲布。牆壁因爲年深日久,被廚房的油煙熏得有些發黃。
屋裏的陳設雖然非常簡陋,甚至可以說是清貧,但收拾得異常幹淨,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地面也拖得一塵不染。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飯菜的香氣。
一個同樣頭發花白,但身體看起來還算硬朗的老大爺,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對着一個盆子擇菜。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看到我們,連忙站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手,對着我們露出了一個局促而憨厚的笑容。
“領導……領導來了……快坐,快坐。”
這就是小馬的父母。兩位普普通通的,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在這個小縣城裏,過着最平凡日子的老人。他們是那個我們用生命去守護的世界裏,最具體,也最真實的一分子。
“叔叔,阿姨,你們別客氣,快坐。”周正也露出了一個盡量柔和的笑容,他從我手裏接過那個包裝精美的果籃,輕輕地放在了小方桌上,“我們就是路過,過來看看你們。小馬在單位,可沒少跟我們念叨你們。”
“哎喲,這……這咋還帶東西來呢,太客氣了,太破費了!”馬大娘一邊說着,一邊手腳麻利地給我們倒了兩杯熱茶。那茶杯是那種帶蓋子的白瓷杯,上面印着“獎”字和紅色的花。
“小馬這孩子,咋樣啊?在單位沒給你們添麻煩吧?他工作上是不是犯啥錯誤了?”馬大爺緊張地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問道,“領導,你們跟我們說實話,要是他幹得不好,我們替你們批評他!這孩子,從小就犟,不聽話!”
我端着茶杯,感覺那杯子有千斤重。
“沒有沒有,叔叔你誤會了。”周正連忙擺手,臉上帶着嘉許的笑容,“小馬在單位表現非常好,是我們的骨幹!不管是多苦多累的活兒,他都搶着幹,從來不叫苦。跟同事們關系也處得特別好,我們這些當領導的,都很喜歡他這個小夥子!”
周正說的,是實話。小馬確實是隊裏最能吃苦的那個。
聽到這話,兩位老人臉上的緊張和局促,才像潮水一樣退去。取而代G之的,是一種溢於言表的、發自內心的自豪和驕傲。
“那就好,那就好。”馬大娘給我們端來一杯茶,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的皺紋裏都盛滿了笑意,“這孩子,打小就跟我們說,長大了要去當兵,保家衛國。去年他回來,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跟我們說,他考上了你們這個國家單位,要去搞什麼地質勘探,還是保密單位,不能隨便跟家裏聯系。我們當時就跟他說,去了單位,一定要好好幹,要聽領導的話,絕對不能給國家丟臉!”
“是啊,”馬大爺也接過了話茬,他看着我們,眼神裏充滿了尊敬和信任,“我們老兩口,雖然不懂啥叫地質勘探,但一聽是國家保密單位,就知道這肯定是爲國家做貢獻的大好事!就是……領導啊,這工作,是不是特別辛苦啊?”
他頓了頓,有些擔憂地問:“他上次給我們打電話,聲音都啞了,嗓子跟拉風箱似的。我問他咋了,他說沒事,就是在單位開會,喊口號喊的。我就尋思着,你們那兒……現在還興喊口號啊?”
我端着茶杯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水灑出來一點,燙在手背上,鑽心地疼。但我卻感覺不到,因爲心裏的痛,比這要疼一萬倍。
我當然記得那次。那根本不是什麼喊口號。那是在一次針對某種聲波類“異常”的收容行動中,小馬爲了掩護我們撤退,用高頻聲波發聲器,對着那個“東西”吼了整整十分鍾。那十分鍾,他的聲帶受到了嚴重的損傷,回來以後,一個星期都沒說出話來,吃飯都只能喝流食。
可他對着電話那頭的父母,卻只能輕描淡寫地說,是喊口號喊的。
周正的眼圈也紅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他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沉默了片刻,然後從隨身帶來的那個黑色公文包裏,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紙袋裝着的文件。
那個牛皮紙袋很厚實,也很挺括,上面沒有任何字樣,卻像一塊巨石,一拿出來,就讓整個屋子裏的空氣都凝固了。
兩位老人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凝固了。他們或許不知道那裏面裝的是什麼,但那種不祥的預感,是刻在人類基因裏的本能。屋子裏的氣氛,從剛才的其樂融融,一下子變得死寂而壓抑。
“領導……這……這是……”馬大爺的聲音開始發顫,他看着那個牛皮紙袋,眼神裏充滿了驚恐。
馬大娘也呆住了,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周正沒有說話。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默默地,用雙手,把那個牛皮紙袋,遞了過去。
這個動作,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馬大爺顫抖着伸出手,那雙布滿了老繭,擇了一輩子菜,修理了一輩子機器的手,此刻卻抖得連一個薄薄的信封都快要拿不穩。
他接過了那個信封,感覺像是接過了全世界的重量。
他用指甲,哆哆嗦嗦地劃開了信封的封口,從裏面,抽出一張折疊着的、很薄的紙。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張紙。當他的目光,落在那張紙最醒目的位置,看到“不幸犧牲”那四個用黑色宋體字打印出來的、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詞語時,他的身體,猛地僵住了。
手裏的那張紙,像一片被秋風吹落的枯葉,輕飄飄地,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落,落在了地上。
這位一輩子都在跟鋼鐵和機器打交道, शायद連眼淚都不知道怎麼流的北方漢子,這位以兒子爲傲的父親,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就那麼直挺挺地、悄無聲息地,癱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老頭子!”
馬大娘終於從極致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完全變了調的尖叫。那聲音,不像人類能發出的,更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母獸,在用生命哀嚎。她發瘋似的撲了過去,抱住了癱軟在地的老伴。
“哇——”
下一秒,驚天動地的哭聲,終於從兩位老人的喉嚨裏爆發了出來。那不是普通的哭泣,那是把肝腸寸斷、把五髒六腑都掏出來碾碎了的慟哭。
整個房間裏,只剩下這片絕望的、令人心碎的哭聲在回蕩。
我和周正,兩個在面對那些足以毀滅城市的Keter級異常時都能夠面不改色的軍人,此刻,卻像兩個束手無策、做錯了事的孩子,低着頭,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的拳頭可以擊碎怪物,我們的意志可以對抗扭曲現實的“規則”,我們的槍可以射穿一切有形的敵人。但是現在,我們卻對付不了這世上最普通,也最強大的東西——一個母親的眼淚,一個父親的悲傷。
我們是英雄嗎?
那一刻,我在心裏問自己。
不,我們不是。我們是劊子手。
我們親手,碾碎了一個家庭全部的希望和未來。我們親手,把他們唯一的太陽,給熄滅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鍾,也許是一個世紀。屋子裏的哭聲,才漸漸地平息下來,變成了低低的、壓抑的抽噎。
馬大爺被馬大娘攙扶着,重新坐回了那把小小的木頭板凳上。兩位老人,仿佛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氣神,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們的背駝了下去,眼神變得空洞而灰敗。
“領導……”馬大爺緩緩地抬起頭,那雙原本還算明亮的眼睛,此刻已經布滿了血絲,像一張破碎的網。他看着我們,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一字一頓地問:
“俺……俺就想知道……俺娃……走的時候,疼不疼?”
這個問題,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狠狠地扎進了我和周正的心髒。
周正的嘴唇劇烈地哆嗦着,他想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這個在任務簡報會上能口若懸河、條理清晰的指揮官,此刻,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猛地站了出來,走到兩位老人的面前,對着他們,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對不起。”
我的聲音也哽咽了,帶着濃重的鼻音。我抬起頭,看着他們悲痛欲絕的臉,強忍着眼淚,一字一句地說道:
“小馬……馬振華同志,他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一點痛苦。他是英雄。”
我撒了謊。我只能撒謊。
我必須撒謊。
我不能告訴他們,你們引以爲傲的兒子,是在極致的恐懼和無法言喻的痛苦中,被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念頭”,從分子層面,活生生地“抹除”掉的。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就在這個世界上,徹底蒸發了。
我看着他們,繼續編織那個善意的謊言:“當時,我們在秦嶺山區進行地質勘探,遇到了突發的山體塌方。有一個……有一個當地進山采藥的孩子,被困在了塌方點下面,馬上就要被巨石給埋了。是小馬,他第一個沖了上去,想把那個孩子推開……他把孩子救下來了,可是他自己……自己卻沒來得及跑出來……”
我說不下去了,後面的話,都淹沒在了喉嚨的哽咽裏。
聽了我的話,兩位老人愣住了。然後,他們抱在一起,再次失聲痛哭起來。但這一次的哭聲裏,除了悲痛,似乎還多了一絲別的東西。
也許,是慰藉。也許,是驕傲。
他們的兒子,是爲了救人而死的。他是個英雄。這個謊言,是我們能給他們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勳章”。
從他們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縣城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灑在老舊的街道上,給這個破敗的小城,增添了幾分溫暖和祥和。遠處,家家戶戶的窗戶裏,都透出了飯菜的香氣和溫暖的燈光。
可我知道,就在這片萬家燈火之中,有一盞燈,從今天晚上開始,再也溫暖不起來了。那間位於五樓的,小小的屋子裏,從此,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和漫長的思念。
我們沒有立刻開車離開。
周正開着車,帶我去了縣城裏唯一一家看起來還算正規的銀行。我們用早就僞造好的身份證明,以“秦陸地質勘探研究院工會”的名義,給馬大爺的賬戶上,轉了五十萬。
這筆錢,是我、周正、王胖子和李默,我們“尖刀”小隊活下來的四個人,把這次九死一生的任務所獲得的全額獎金,一分不剩,全都湊在了一起的錢。
我們心裏都清楚,錢,換不回一個活生生的兒子。再多的錢,也填補不了兩位老人心裏那個巨大的窟窿。
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了。
我們這群只會殺戮和破壞的莽夫,在面對真正的悲傷時,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些冰冷的、沾着血腥味的數字了。
坐在返回的車上,我一言不發,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
我來之前,想要一個答案。我想親眼看看,我們用命守護的那個世界,到底值不值得。
現在,我好像有答案了。
值得。
但也……真他媽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