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下午回到工作室時，肩膀似乎好了，但整個人卻像被重新編程過，帶着一種恍惚又亢奮的混合狀態。他幾乎無法集中精力處理蘇婉交給他的、關於公司官網文案的簡單任務，對着電腦屏幕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後打出來一行：“林薇小姐的頭發很軟。”
幸好蘇婉眼疾手快，在他點擊保存之前攔住了他，憋着笑把文檔關了：“張先生，官網文案我們不着急，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或者分享一下…呃…理療的感想？”
周銳立刻像聞到瓜味的猹一樣躥了過來，勾住張偉的脖子：“張哥！別瞞了！直播間家人們都等着呢！肩膀咋樣了？是不是感受到了幸福的重量？”
張偉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推了推眼鏡，眼神飄忽，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上揚：“就…就還好。電影…挺好看的。”
“誰問電影了！”周銳恨鐵不成鋼，“問的是肩膀！肩膀！靠過來的感覺怎麼樣？什麼觸感？什麼溫度？有沒有聞到什麼迷人的發香？”
“周銳！”蘇婉哭笑不得地制止他，“別瞎打聽！”但她自己眼裏也閃爍着好奇的光芒，悄悄豎起了耳朵。
李明遠原本正在查閱一份關於親密距離（Intimate Distance）的學術論文，試圖從理論層面解釋影院裏那一幕可能引發的心理效應。聽到這邊的動靜，他忍不住從電腦屏幕後抬起頭，看似隨意，實則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吸引。
張偉被周銳問得手足無措，憋了半天，才小聲擠出一句：“…挺香的。”說完立刻低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鍵盤裏。
“喔唷！！！”周銳發出怪叫，興奮地捶了一下沙發。
蘇婉也忍不住笑出聲，連忙用咳嗽掩飾。
李明遠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發香？這種過於感性和私人的細節，完全無法被量化或納入他的理論模型。它屬於哪個變量？嗅覺刺激對好感度的影響系數？不同洗發水品牌產生的情緒喚醒度差異？
他發現自己的思維無法像往常一樣，冷靜地將這個信息歸類分析。反而，一個不合時宜的畫面闖進他的腦海：如果…如果是蘇婉靠在他肩膀上，會是什麼感覺？會是什麼香氣？是咖啡的醇香，還是她身上那種淡淡的、有點像陽光和甜點混合的味道？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讓他心裏猛地一跳，仿佛電路短路了一下。他迅速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篇密密麻麻的論文上，但那些字母似乎都在跳動，無法組成有意義的句子。
…研究表明，非計劃性的、輕微的肢體接觸，在合適的語境下，可能顯著提升親密感（Perceived Intimacy）和歸屬需求（Need to Belong）的滿足感…
論文上的字句變得格外刺眼。
“然後呢然後呢？”周銳還在不依不饒，“她就靠了一整場？你沒動？說什麼了沒有？”
張偉老實回答：“沒敢動…怕吵醒她。散場的時候她醒了，有點不好意思…”
“你怎麼回的？是不是趁機約下次了？”周銳急切地問。
“就…就說沒關系…”張偉的聲音越來越小，顯然對自己“浪費”了如此良機感到懊惱。
“哎呀！張哥你！”周銳捶胸頓足，“你應該說‘是我的榮幸’！或者‘下次累了還可以借給你靠’！多好的機會！”
蘇婉笑着打圓場：“好啦好啦，順其自然就好。張先生做得沒錯，太油滑反而不好。”她說着，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李明遠的方向，發現他正對着電腦屏幕發呆，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好久沒動一下。
“學長？”蘇婉叫了他一聲，“你覺得呢？張先生這樣處理可以嗎？”
李明遠像是被從深水裏拉出來一樣，猛地回神，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掩蓋那一瞬間的慌亂：“…嗯。保持自然和尊重是關鍵。過度解讀或急於推進可能適得其反。”他的回答依舊專業，但語速比平時稍快了一點。
“看吧！”蘇婉沖周銳揚了揚下巴，“李博士都這麼說。”
周銳撇撇嘴，小聲嘀咕：“博士自己還是個理論王者呢，說不定還不如張哥…”
李明遠：“……”（無法反駁）
張偉似乎從李明遠的肯定裏獲得了些許安慰，稍微放鬆了一些。他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那…那我現在給她發個消息？就說…今天電影很開心？”
“發！”蘇婉鼓勵道，“就按學長說的，自然點就好。”
張偉低頭開始打字，表情嚴肅得像是在編寫代碼。
工作室裏暫時安靜下來。周銳溜回去擺弄他的設計稿，蘇婉整理着下午市場調研的筆記。
只有李明遠，發現自己很難再集中精神。屏幕上論文的字句不斷扭曲，變成“發香”、“肩膀”、“溫度”這些毫無邏輯關聯的詞語。他腦海裏反復回放着下午在甜品店看到的那對中年情侶自然交疊的手，以及蘇婉當時柔軟的眼神和嘴角的弧度。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研究了這麼多年人際關系心理學，能精準分析各種互動模式背後的動機和效應，卻似乎從未真正體驗過那種…自然而然的、細微的、無法用變量控制的親密感。
那種感覺，是張偉肩膀上短暫的重量和香氣，是那對情侶桌下摩挲的手背，是蘇婉看着別人幸福時眼裏閃爍的光。
它無法被寫進計劃，無法被量化分析，卻仿佛擁有某種強大的、原始的力量，能輕易攪動一池靜水。
他煩躁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這個動作引來了蘇婉的注意：“學長，怎麼了？累了？”
李明遠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漸暗的天色和亮起的路燈：“沒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一些計劃之外的事情。
一些關於變量X的事情。
一些關於…他或許錯過了很多年的，地圖之外的小路上的風景。
而此刻，張偉的手機亮了一下，他看着屏幕，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巨大的、傻乎乎的笑容。
“她回了！”他舉起手機，像展示獎杯，“她說‘今天我也很開心，謝謝你的爆米花和肩膀^_^’。”
還有一個笑臉符號。
理論無法精確計算一個笑臉符號帶來的快樂指數。
但整個工作室，包括那個正站在窗邊思考人生的心理學博士，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簡單的喜悅。
李明遠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身後那個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張偉，和旁邊笑着鼓掌的蘇婉。
他心裏某個角落，似乎也被那一點星光般的笑臉，輕輕點亮了一下。
雖然，他暫時還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