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柱依舊停留在江簟秋的枕邊,溫暖而虛幻。
江簟秋怔怔地望着門口的方向,賀燼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光暈中,病房裏只剩下儀器單調的嘀嗒聲和唇瓣上殘留的冰涼溼潤感還未散去,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眩暈的困惑才如潮水般遲滯地漫上江簟秋的心頭。
他...爲什麼?這完全悖離了她認知中的賀燼寒。
那個將她視爲罪人,本該用冰冷目光和刻薄言語將她寸寸凌遲的男人,竟遞來了一勺清水。
這行爲本身帶來的沖擊,甚至蓋過了江母強行灌藥時的驚恐。後者是愚蠢的瘋狂,是外在的威脅,尚可理解其邏輯。
而賀燼寒的舉動,像一束突兀的、溫潤的陽光,照進了他親手構築的、充滿血腥與鐵鏽的冰冷牢籠裏,打破了所有既定的殘酷規則。
是爲了孩子嗎?這念頭在江簟秋的腦海中乍現,刺破了混沌。
是了。
他所有的反常,或許都源於此。他需要她活着,至少需要她這個"容器"完好,直到那個孕育在"容器"之中,他希望得到的"江裴淮"的延續可以被安全地剝離。
江簟秋忽的扯了扯嘴角,荒謬的異樣感涌上心頭,她這段時間經歷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理喻。
從那個夢,或許更久之前,當她穿入書裏的那一刻起,到現在,她每時每刻都在賀燼寒的支配之下掙扎,是生是死,都不過他的一念之間。
他可以隨意將不屬於她的罪名強加給她,可以冠冕堂皇地用"江落月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的借口爲自己的一切報復行爲開脫,他剛剛的舉動,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馴化和施舍,畢竟在他心中,只要對江落月釋放哪怕一絲一毫的善意,都足以讓她重新對生活燃起希望,繼續承受他的折磨。
可是,江簟秋不會,她清晰地記得她筆下的賀燼寒是怎樣的偏執扭曲,如同一條蟄伏在黑夜裏的蛇,如果鬆懈半分,就會將你拖入深淵,不見天日。
江簟秋深吸了一口氣,嘆氣般地吐出,她真的累了。
算了吧,或許我本來,就不該在此延續這荒誕的人生。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更深的悲涼,那沉重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恐懼感,在江簟秋無神的雙目中漸漸消散,她連感到害怕的氣力都沒有了。
夢中的情景原本是她最懼怕的情況的具象化,但現在,她釋然了,無論賀燼寒是否發現她的身份,情況都不會更糟了。
在護工又給她喂了一些水後,江簟秋再度陷入沉睡。
病房外,走廊盡頭的醫生辦公室。
陸停雲將一沓厚厚的檢查報告推到賀燼寒面前,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抑制子宮敏感性的藥物不能長期大劑量使用,她的肝腎功能指標已經開始報警了。"陸停雲指着報告上的幾項飄紅數據,"宮縮雖然暫時壓下去了,但子宮動脈血流的阻力指數和搏動指數還是偏高,血流灌注不足的問題沒有根本改善。胎兒的生長速度......明顯落後於孕周了。"
賀燼寒的視線掃過那些冰冷的數據和曲線,皺着眉問"什麼意思?"
"意思是,"陸停雲直視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這個孩子,在宮內發育遲緩。母體持續的營養不良、高度應激狀態和胎盤功能不良,都在剝奪它生長的空間和養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就算勉強保到能存活的孕周,出生後的風險也會非常高,神經發育、心肺功能......都可能出問題。"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更關鍵的是,母體也已經到極限了。現在她的身體和精神,就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如果再施加任何一點壓力,無論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這根弦都可能徹底崩斷。到時候,一屍兩命,絕不是危言聳聽。”
辦公室裏死寂一片,只有牆壁上的掛鍾發出規律的秒針跳動聲,每一聲都敲在賀燼寒緊繃的神經上。
陸停雲看着賀燼寒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聲音低了下來,帶着一種近乎懇求的沉重:"燼寒,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要她的命,但你如果像以前一樣對她,她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其他的,你也得防着點,今天這種情況,再來一次,怕是神仙也難救回她了。"
賀燼寒走到了江落月的病房門口,背靠着光滑的白色牆面,緩緩滑坐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幹淨的白襯衣沾染了灰塵,來到路上匆忙,上面早已褶皺不堪,如同他此刻坍塌的驕傲。陸停雲那句"一屍兩命"的終極警告,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着他的神經。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情況早已脫離了他的掌控。在商場上翻雲覆雨的手段,在家族中說一不二的權威,在那扇緊閉的病房門後,在兩條懸於一線、因他而瀕危的生命面前,顯得那樣的無用。他引以爲傲的掌控力,成了最致命的毒藥。這種念頭帶給他的屈辱和恐慌,比任何敵人的明槍暗箭都更令他窒息。
走廊盡頭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賀燼寒沒有抬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紅潮。
"燼寒......"賀母的聲音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她看着兒子頹然身影,心如刀絞。這哪裏還是她那個永遠矜貴冷峻、遊刃有餘的兒子
"陸醫生那邊......"賀母在他身邊蹲下,聲音壓得極低,"需要我做什麼嗎?或者,我去看看落月?"
"別去。"賀燼寒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石摩擦,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和警告。
他終於抬起眼,看向母親。那雙墨綠的深潭裏,沒有了慣常的冰冷銳利,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重的暗涌。"陸停雲說了,誰也別進去。"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母親擔憂的臉,又落回自己傷痕累累的手上,"尤其是江家的人。剛才......她養母差點害死她。"
賀母倒吸一口涼氣,顯然已經從護士那裏知曉了"秘方"鬧劇。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眼中既有對江家愚蠢貪婪的憤怒,也有對兒子此刻狀態的揪心。"我知道了。我會讓管家盯緊外面,一只蒼蠅也別放進來。"她默默地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不再言語。慘白的燈光下,母子二人隔着幾步的距離,守着那扇隔絕生死的門,氣氛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次日清晨,病房的門被輕輕拉開一條縫。
一個護士探出頭,臉上帶着如釋重負的微笑,聲音壓得極低:"賀先生,陸醫生讓我告訴您,江小姐的宮縮波形穩定下來了。胎心減速的頻率和深度也明顯減少。生命體征平穩。陸醫生說是個好跡象。"
賀燼寒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強烈,甚至驅散了眼底深重的疲憊和暗涌。
穩定下來了?好跡象?
巨大的、失而復得般的震動如同無聲的浪潮瞬間席卷了他,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現在的心理其背後的復雜原因。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有些狼狽地從地上撐起身子,踉蹌了一步才站穩。他想沖進去,想親眼看看那監護儀上不再驚心動魄的曲線!然而,陸停雲那句"離她遠點"的冰冷警告如同無形的鎖鏈,瞬間捆住了他的腳步。
賀燼寒站在門外,一個江落月看不見的死角處,小心翼翼地窺探。他透過那狹窄的光線,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脆弱女人。江落月蒼白的膚色仿佛和這個白色冰冷的空間融爲一體,讓他莫名地想起了半個多月前,她自殺未遂,也是像現在這樣,安靜得如同一個沒有心跳呼吸的瓷娃娃。
就在這時,他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
尖銳的嗡鳴在死寂的走廊裏格外刺耳。
賀燼寒的思緒瞬間被打斷,眉頭不耐地蹙起。他掏出手機,眼底剛剛燃起的光芒瞬間冷卻,重新覆上冰冷的陰霾。
手機的嗡鳴如同毒蜂振翅,在賀燼寒剛剛鬆懈一絲的心弦上狠狠蜇了一口。電話接通江父那刻意壓低卻難掩諂媚與急切的聲音立刻沖了出來,帶着電流的嘶嘶聲"賀少!賀少啊!您別聽醫院那些人胡說八道!我老婆她也是好心,一片慈母心腸啊!那真是祖傳的安胎秘方,花了大價錢,求爺爺告奶奶才弄到的藥材,絕對是好東西!落月她身子虛,就該......"
"閉嘴!"賀燼寒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冰錐一樣刺骨,每一個字都淬着寒毒"誰給你的膽子,讓她進去的?嗯?"他質問的聲音不大,卻讓走廊盡頭的賀母都心驚地抬起了頭。
電話那頭明顯被這毫不掩飾的暴戾噎住了,停頓了一下,江父的聲音更加惶恐,卻帶着不死心的辯解:"賀少您別生氣,我們......我們也是擔心落月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啊!那也是我的孫子,我們江家......"
"江家?"賀燼寒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你們也配提'擔心'?"
他想起陸停雲那句"一屍兩命",想起護士描述的江母強行灌藥的瘋狂,想起病床上江簟秋那瞬間因巨大驚恐而收縮的瞳孔和冷汗浸透的病號服,賀燼寒的聲音徹底沉了下去,每一個字都帶着千鈞的重量和冰冷的警告,
"江浦深,從今天起,你們江家的人,再敢靠近這家醫院大門一步,靠近她十米之內......江氏集團第二天就可以改名姓賀了,聽懂了嗎?"
電話那頭傳來倒吸冷氣和語無倫次的告饒聲:"賀少!賀少我們錯了!我們......"
賀燼寒沒有再聽下去的興趣,直接掐斷了電話。心中的那股混雜着後怕、憤怒和......更深層無力感的灼燒卻久久無法平復。
他發現自己竟需要用這種最原始的暴力威懾,才能勉強護住門後那一方搖搖欲墜的天地,這認知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滾燙而渾濁。
他需要冷靜,必須冷靜。陸停雲的警告言猶在耳,任何一點失控的情緒都可能成爲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