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賀燼寒掛斷電話後,江浦深收起了做小伏低的樣子,轉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身旁惴惴不安的江母,“你說你,這是做什麼?!什麼東西就敢拿去給她試,萬一孩子試出個好歹來,我看你怎麼辦!”
江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着江父的手,“那現在怎麼辦呀,我也是好心,可你看看他,有把我這個丈母娘放在眼裏嗎?”
“你還沒搞清楚狀況嗎,要是孩子沒了,他能把你生吞活剝了。”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嘛,江落月那丫頭也是,怎麼失憶之後連我都不認了,之前也都不幫着我說話。”
“行了行了,別管她了,反正賀家肯定會盡力保她的,等她穩定了再說,來日方長。”
病房內。
江簟秋並沒有完全睡着,藥物的作用讓她處於一種半夢半醒、極度疲憊的朦朧狀態。
她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氧氣面罩下,她的呼吸平穩而微弱。門外那壓抑着暴怒的低吼,如同一陣陣沉悶的雷,透過厚重的門板隱隱傳入,但在她死寂的心湖裏,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激起。
是爲了她嗎?還是爲了那個孩子?或者僅僅是因爲江家愚蠢的冒犯,挑戰了他的權威?
不重要了。
他暴怒也好,威脅也罷,甚至像剛才那樣遞來一勺溫水......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重量。它們只是這出荒誕劇裏不斷上演的、注定走向毀滅的橋段。
江簟秋的意識像一縷輕煙,在藥物的作用下緩慢下沉,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平靜的黑暗。外面世界的風暴,無論是賀燼寒的,還是江家的,都再也無法觸及她分毫。
她只是覺得,好累。累到連"希望"這兩個字,都成了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醫院的時光在消毒水的味道和儀器規律的滴答聲中變成了一種粘稠而模糊的存在。江簟秋像一株被剝離了感官的植物,只是存在着。陸停雲的用藥精準而有效,宮縮被徹底壓制,胎心監護儀上那條綠色的曲線終於告別了驚心動魄的“V”形深谷,變得平穩,甚至過於平穩,缺乏健康胎兒應有的活潑波動,仿佛也感染了母體的疲憊。
賀燼寒再沒有出現在病房裏。
那道門仿佛成了一道無形的界限。他有時會站在走廊盡頭的陰影裏,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凝視片刻。但他謹記着陸停雲的警告,也或許是那日遞出水勺後,自己心中那份難以言喻的窘迫與自我懷疑讓他卻步。他只是確保最好的醫療資源、最嚴格的安保,以及源源不斷、精致卻無人動用的補品被送入病房。
江簟秋對此毫無所知,也毫不在意。護士的照料專業而疏離,她被動地接受一切。她的情緒不再有大的起伏,無論是恐懼、厭惡還是悲傷,都似乎在那場險些流產的危機中燃燒殆盡了。她只是覺得空,一種無邊無際的、疲憊的虛無。
孕吐依然存在,但似乎也變得有氣無力。她機械地進食,吞咽那些寡淡的、據說對胎兒有益的流質食物,然後在熟悉的惡心感涌上時,平靜地側身嘔吐。整個過程安靜得令人窒息,沒有抱怨,沒有眼淚,只有一種認命般的漠然。
這種死水般的平靜,反而讓她的身體情況奇跡般地穩定下來。胎盤血流阻力指數緩慢下降,雖然仍高於理想值,但已脫離了危險區域。胎兒的心跳變異性和胎動逐漸增多,盡管相比同孕周仍顯遲緩,但總算是在努力生長。
一周後,陸停雲在進行了一次詳細的B超檢查後,終於對賀燼寒說出了“可以出院”四個字。
“情況基本穩定,但只是相對而言。她的子宮動脈血流阻力還是偏高,意味着胎兒獲得的營養和氧氣依舊比正常水平要少。發育遲緩是既定事實,後續需要每周監測。”陸停雲翻着報告,語氣嚴肅,“最重要的是,絕對、絕對不能再受刺激。她的情緒……現在非常脆弱,是一種……”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近乎麻木的平靜。這或許是她的自我保護,但也像一層薄冰,下面是什麼,沒人知道。一旦破裂,後果不堪設想。”
賀燼寒沉默地聽着,目光落在報告上那個小小的、模糊的B超影像上。那上面標注着“估測孕16周+3天,大小相當於15周+5天”。發育遲緩。這幾個字刺眼地釘在那裏。
“出院後,回半山別墅?”他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那是你的決定。”陸停雲推了推眼鏡,“那裏的環境至少完全受你控制,避免了像她父母那樣的意外。但另一方面,那裏也是……”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但意思顯而易見——那裏也是她最大的囚籠和精神壓力的來源。
賀燼寒沒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出院的清晨,天氣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着遠山。一輛黑色的邁巴赫無聲地滑到醫院門口,比來時那輛幻影更加低調沉悶。
江簟秋被女管家和一名護士攙扶着,坐進車裏。她穿着一件寬鬆柔軟的米白色羊絨長裙,外面罩着同色系的大衣。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唇色很淡,眼睫低垂着,對窗外流動的景色毫無興趣,整個人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精致易碎的白瓷人偶。
賀燼寒坐在另一側,兩人之間隔着遙遠的距離。車內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偶爾會側目看她一眼,她始終維持着那個望向窗外的姿勢,呼吸輕淺,仿佛不存在。
他想起第一次接她出院回半山別墅時,她雖然也害怕,但眼神裏還有屬於“江落月”的怯懦和試探,還有一絲對未知的惶惑。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徹底的虛無。
這種虛無,比任何眼淚和哭喊更讓賀燼寒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和……不適。他寧願她像以前一樣,至少那證明她還有情緒,還在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仿佛他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再在她死寂的心湖裏激起半點漣漪。
他甚至……有些懷念起那個會因爲他一句威脅而瑟瑟發抖、眼神裏盛滿恐懼和卑微愛戀的江落月了。至少那個時候的她,是鮮活的。
而現在這個,他摸不透,抓不住。仿佛下一刻就會像一縷青煙,在他眼前消散。
車子駛入盤山公路,熟悉的冷冽木質香薰漸漸取代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無聲地宣告着主人的回歸和絕對的掌控。
半山別墅依舊矗立在蒼翠的山間,宏偉、奢華,卻像一座沒有溫度的、用金錢和權力堆砌而成的冰冷陵墓。傭人們早已垂首恭立在門前,氣氛肅穆得如同迎接一場葬禮。
江簟秋被扶下車,山間的冷風拂過,她下意識地攏了攏大衣,動作遲緩。她抬起眼,看向這座困住她的華麗牢籠,眼神依舊空洞,沒有任何波動。
進入別墅,那股熟悉的、賀燼寒偏愛的、混合着雪鬆與昂貴煙草餘韻的冷香更加濃鬱,幾乎讓人透不過氣。江簟秋的胃部習慣性地抽搐了一下,但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連惡心的反應都顯得有氣無力。
“送江小姐回房休息。”賀燼寒對女管家吩咐道,聲音是慣常的冰冷,卻少了幾分以往的刻薄和命令感,更像是一句平淡的陳述。
“是,先生。”女管家恭敬應道,攙扶着江簟秋走向旋轉樓梯。
賀燼寒站在原地,看着那個單薄脆弱的背影緩慢地、一步一步地向上挪動,寬大的裙擺拂過冰冷的台階,像一抹隨時會飄散的遊魂。他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顯得有些突兀:“飲食按陸醫生的營養方案來。她需要什麼,直接吩咐下去。”
女管家腳步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是。”
江簟秋仿佛沒有聽見,頭也未回。
她的房間依舊保持着原樣,冰冷,整潔,沒有一絲煙火氣。窗簾沒有完全拉攏,露出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墨綠色的山巒。
女管家幫她脫下大衣,扶她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江小姐,您先休息一下,午餐很快送來。”
江簟秋點了點頭,依舊沉默。
女管家看了她片刻,那雙銳利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最終什麼也沒說,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裏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江簟秋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山間的霧氣漸漸彌漫開來,將遠山和樹木都籠罩在一片灰白之中,一切都變得模糊而不真實。
就像她現在的處境和未來。
她輕輕地將手覆在小腹上。那裏已經微微隆起了一個柔軟的弧度,不再平坦。四個多月的生命,安靜地存在着。曾經那樣強烈的厭惡和排斥,此刻似乎也淡了。不是接受了,而是連厭惡這種情緒,都需要力氣。她只是覺得……很累。
這個孩子,是賀燼寒用來懲罰她的工具,是“江裴淮”的延續,是她筆下荒謬劇情的產物。它不該存在,她的存在也同樣不該。
可是,它就在那裏。微弱的心跳,緩慢地生長。和她一樣,被困在這具身體,這個牢籠裏。
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聯系感,在她死寂的心裏悄然滋生。不是愛,不是期待,更像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漠然。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很輕,但在這極致的安靜裏依然清晰。不是女管家,那腳步更加沉穩,帶着一種遲疑的節奏。
江簟秋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但身體沒有任何反應。
門被輕輕推開。賀燼寒站在門口,他沒有進來,只是倚着門框。他換下了外出的西裝,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絨衫,少了幾分商場上的凌厲,卻依然帶着迫人的存在感。
他的目光落在窗邊那個單薄的背影上。她坐在灰白的光線裏,像一幅被時光遺忘的靜物畫,周身籠罩着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淡漠。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感覺怎麼樣?”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打破了沉默。語調有些生硬,不像關心,更像是一種……不得不進行的、尷尬的詢問。
江簟秋緩緩地轉過頭,看向他。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潭深不見底的、結了冰的湖水。“還好。”她回答,聲音輕得像嘆息,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賀燼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這種平靜讓他無所適從。他寧願她哭,她鬧,她像以前一樣用那種充滿愛慕或恐懼的眼神看他。
“醫生說你需要靜養。”他幹巴巴地繼續說道,像是在背誦注意事項,“別墅裏很安靜,不會有人打擾你。你需要什麼,就跟他們說。”
“謝謝。”江簟秋淡淡地應道,然後轉回頭,重新望向窗外。
疏離而客套。仿佛他只是個陌生的、提供住所的主人。
賀燼寒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莫名地堵了一下。他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發現自己那些慣用的手段——威脅、嘲諷、冰冷的命令——在這個仿佛已經失去一切感知的女人面前,全部失效了。
他第一次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
沉默再次蔓延。
過了一會兒,江簟秋忽然極輕地開口,聲音飄忽得像窗外的霧:“外面的梅花……都燒光了嗎?”
賀燼寒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向她,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警惕,帶着審視。她問這個做什麼?是想起什麼了?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挑釁?
然而,江簟秋的表情依舊平淡,甚至帶着一絲純粹的、茫然的好奇,仿佛只是隨口問一個與己無關的問題。
賀燼寒緊繃的下頜線慢慢鬆開,眼底的銳利化爲一種更復雜的晦暗。他沉默了幾秒,才生硬地回答:“嗯。”
“哦。”江簟秋輕輕地應了一聲,再無下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賀燼寒卻無法平靜。那片燒焦的梅花林,是他心中最痛的逆鱗,也是她罪狀的鐵證。此刻被她以這樣一種近乎漠然的方式提起,沒有懺悔,沒有恐懼,也沒有故意刺痛他的意圖,反而讓他感到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刺痛。
他忽然失去了繼續待下去的勇氣。
“你休息吧。”他幾乎是倉促地扔下這句話,轉身離開,腳步比來時快了許多,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門被輕輕帶上。
江簟秋依舊望着窗外。霧氣更濃了,幾乎看不到遠山的輪廓。
她剛才的問題,並非刻意試探,也非懷念。只是突然想到,那個導致“江落月”萬劫不復、也間接導致她置身於此的導火索,如今變成了什麼樣子。一片焦土嗎?倒也像她此刻的心境。
午餐很快送來,是嚴格按照營養師配方準備的精致餐點,清淡,量少,但搭配均衡。女管家親自在一旁布菜。
江簟秋機械地拿起餐具,小口小口地吃着。她吃得很慢,但這一次,反胃的感覺似乎減輕了一些。或許是身體真的極度需要這些養分,也或許是……心死了,連腸胃都懶得反抗了。
女管家默默觀察着她,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是平板的,卻少了幾分以往的冰冷:“先生吩咐,下午裁縫會來,給您重新量體,做一些寬鬆舒適的衣物。”
江簟秋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繼續。“嗯。”她應了一聲。
“露台的風大,您要是想透氣,可以讓傭人把偏廳的落地窗打開,那裏陽光好,也避風。”女管家又補充了一句。
江簟秋抬起頭,看了女管家一眼。對方垂着眼,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只是盡職地傳達吩咐。
但她知道,這細微的變化意味着什麼。賀燼寒在試圖……“照顧”她?用一種笨拙的、甚至可能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方式。
可惜,太晚了。
對她而言,緊束的腰身和寬鬆的衣物,冰冷的露台和溫暖的偏廳,並無本質區別。都是囚籠的一部分。看守者突然遞進來一塊稍微柔軟點的墊子,並不會改變囚徒的身份。
“知道了。”她垂下眼睫,繼續安靜地進食。
下午,裁縫果然來了,態度恭敬至極。給她量尺寸時,動作輕柔小心,不斷說着“料子都是最軟和的”“款式一定以舒適爲主”。
江簟秋像個木偶一樣配合着抬起手臂,轉身。她的身體消瘦,只有小腹微微凸起,曲線並不明顯。裁縫仔細地記錄着每一個數據。
過了一會,裁縫和女管家退下。江簟秋沒有去偏廳,也沒有去露台。她只是走到臥室的沙發邊,拿起一本之前被放在那裏的詩集——依舊是江裴淮最喜歡的那本。
她沒有翻開,只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光滑的封面。
然後,她蜷縮在沙發裏,拉過一條柔軟的薄毯蓋在身上,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睡,只是需要閉上眼睛,隔絕這個世界。別墅裏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和遠處隱約的鳥鳴。
時間緩慢流淌。
晚餐後,女管家端來一碗濃黑的藥汁,說是陸醫生開的安胎中藥。
江簟秋看着那碗散發着苦澀氣味的藥,沒有猶豫,接過來,屏住呼吸,一口氣喝了下去。濃重的苦味從舌尖蔓延到喉嚨,再到胃裏,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接過女管家遞來的溫水漱了漱口。
她的順從和麻木,讓一旁的女管家眼中再次掠過一絲訝異
夜色漸深。
別墅裏的燈光依次熄滅,只留下走廊壁燈散發着昏黃柔和的光暈。
江簟秋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體的疲憊到了極點,但精神卻清醒得可怕。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她能聽到自己平穩的心跳,聽到窗外極細微的蟲鳴,甚至能聽到樓下書房門開關的聲音,以及……那沉穩的、走向主臥的腳步聲。
賀燼寒就住在隔壁的主臥。一牆之隔。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還是江簟秋的時候,在她寫下那些荒謬情節的時候,她曾讓“賀燼寒”在某個夜晚,強行闖入“江落月”的房間,用冰冷的話語和更冰冷的行爲羞辱她,提醒她她的身份和罪孽。
而現在,四下無聲,牆壁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不知道現在的賀燼寒在想什麼。是依舊在琢磨如何讓她更痛苦,還是在爲那個孩子可能夭折而煩躁,或者……也像她一樣,在這無盡的夜裏,感到一絲茫然?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的手輕輕放在小腹上。那裏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一條小魚在深水裏吐了一個泡泡,微弱得幾乎像是錯覺。
江簟秋的身體瞬間僵硬了。
這是……胎動?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個生命的存在。
沒有預想中的厭惡和抗拒,也沒有驚喜和激動。只是一種陌生的、奇異的觸感,提醒着她身體裏正在發生的、不可逆轉的變化。
那微弱的悸動只持續了一瞬,便消失了。仿佛只是一個幻覺。
黑暗裏,江簟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滴冰冷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從她的眼角滑落,迅速沒入鬢角,消失不見。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滴眼淚爲何而流。
爲無法擺脫的命運?爲這個不該存在的生命?爲那個徹底死去的、曾經的自己?還是爲這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絕望和茫然?
或許都有。
也或許,只是因爲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