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泉度假村返回市區的路上，車廂內一如既往地沉寂，卻涌動着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暗流。蘇晏靠着車窗，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而他腦海裏反復回放的，卻是昨夜黑暗中輕柔的觸碰、溫熱的呼吸，以及清晨那短暫卻驚心動魄的手背相擦。
凌曜坐在一旁，指尖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飛快敲擊，側臉冷峻，仿佛一切如常。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那總是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此刻似乎有了一絲極難察覺的鬆動，而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屏幕光線的映照下，偶爾會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遊離的微光。
蘇晏的心跳始終無法完全平復。他感覺自己像一艘迷失在濃霧中的小船，原本清晰的航向（堅守契約、保持距離）已被徹底打亂，而遠處那座名爲凌曜的燈塔，發出的光芒忽明忽暗，時而冰冷疏離，時而…帶着一種致命的、溫暖的誘惑，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卻又害怕觸礁沉沒。
他閉上眼，試圖整理紛亂的思緒，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凌曜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種強大的引力，擾亂着他所有的軌跡。
車子平穩地駛入別墅車庫。
兩人一前一後下車，走進屋內。熟悉的冷清氣息撲面而來，卻似乎無法再凍結那些悄然滋生的、躁動的溫度。
“下午沒什麼事，你可以休息。”凌曜脫下大衣，掛在衣帽架上，語氣平淡地交代。
“好。”蘇晏低聲應着，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着凌曜的動作。看着他線條優美的後頸，看着他解開襯衫最上面那顆紐扣時滾動的喉結……每一個細微的舉動，此刻在他眼中都被無限放大，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張力。
凌曜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轉過身來。四目相對，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蘇晏像被燙到一樣，慌忙移開視線，心跳如鼓。“我…我先上樓了。”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樓梯。
凌曜站在原地，看着他那略顯倉促的背影，目光深邃，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才幾不可察地輕輕籲了口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裏藏着無人可見的疲憊與……一絲同樣無法平靜的波瀾。
蘇晏回到房間，關上門，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在地毯上。他將發燙的臉埋進膝蓋裏，發出無聲的哀嚎。
完了。 真的完了。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精心構築的所有防線，在凌曜那些看似無心卻又步步緊逼的“越界”之下，已然全面潰敗。那顆被他死死按捺、不斷告誡要安分守己的心，早已掙脫了束縛，正朝着那個危險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害怕，害怕自己泥足深陷，害怕最終萬劫不復。凌曜那樣的人，心思深沉難測，他偶爾流露的溫柔，或許只是一時興起，或許是更高明的掌控手段。自己之於他，或許始終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一場需要投入演技的合作。
可是……可是那些瞬間呢？ 那些沒有鏡頭注視下的維護、那些黑暗中無聲的安慰、那些下意識的保護姿態、那句低沉的“你很好”……
這些也是演的嗎？
理智與情感在他腦中激烈交戰，撕扯得他疲憊不堪。
傍晚時分，蘇晏心情低落地下樓想倒杯水喝，卻意外發現凌曜竟然在廚房。他站在中島台前，似乎正在笨拙地……煮咖啡？那台復雜的機器在他手裏顯得有些不太聽話，與他平時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的姿態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聽到腳步聲，凌曜回過頭，看到是他，臉上閃過一絲極快的、幾乎不存在的尷尬。“醒了？”
“嗯。”蘇晏點點頭，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和那台咖啡機，“您…需要幫忙嗎？”
凌曜蹙着眉看着機器上閃爍的指示燈，似乎權衡了一下，最終不太情願地讓開了位置。“它好像…不太聽使喚。”
蘇晏走過去，幾下就搞定了設置。咖啡機開始正常工作，發出愉悅的研磨聲。兩人並肩站在中島台前，等待着咖啡煮好，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咖啡香氣和一種微妙的安靜。
“謝謝。”凌曜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蘇晏搖搖頭：“舉手之勞。”
沉默再次降臨，卻不再像以往那樣冰冷尷尬，反而流淌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溫馨的氛圍。
“晚上……”凌曜看着緩緩流出的咖啡，狀似隨意地開口，“想吃什麼？可以讓人送餐過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但這一次，蘇晏卻從中聽出了一絲不同以往的、細微的試探意味。
他抬起頭，看向凌曜。凌曜也恰好側過頭來看他。
目光再次交匯。
這一次，蘇晏沒有立刻躲閃。他在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看到了一絲極力隱藏的、不確定的微光，甚至……一絲罕見的笨拙。
就在這寂靜的對視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咔噠”一聲，輕輕扣上了。
蘇晏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清晰而有力。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鬼使神差地，輕聲回答：“都可以……您決定就好。”
他沒有再用敬語稱呼他“凌總”。
這個細微的變化，讓凌曜的目光瞬間凝滯了一瞬。他深深地看了蘇晏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蘇晏幾乎想要再次逃跑。
但最終，凌曜只是幾不可查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個微小到幾乎不存在的弧度。
“好。”
一個字，低沉而清晰，落在寂靜的空氣裏，卻像是一個重要的承諾，又像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咖啡煮好了，香氣四溢。
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深藍天幕上的星辰。
他們就像兩條原本運行在不同軌道上的星星，因爲一場意外的契約而彼此靠近，在試探、碰撞、疏離、吸引中，歷經波折與掙扎。
而在此刻，在這彌漫着咖啡香氣的安靜廚房裏，在無聲交匯的目光中，他們的軌道，終於發生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無法逆轉的交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