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二兩的碎銀子,最終還是沒能留在林寒聲手裏。
掌櫃的以“賠償打碎的酒壇和耽誤的工”爲由,堂而皇之地將其揣進了自己腰包,只丟給林寒聲幾個銅板,算是“賞你的藥錢”。林寒聲默默收下,沒有爭辯。他知道,在這醉仙居,掌櫃的話就是道理。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挑水、劈柴、洗碗、擦地…無窮無盡的活計,胖廚子的呵斥,掌櫃的算計。唯一的不同是,手肘和後背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提醒着他那日街頭驚魂的短暫插曲。
然而,他並未意識到,那日的善舉,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漣漪雖漸漸平息,卻終究改變了一些東西,並引來了水底暗流的注意。
這日傍晚,晚市剛開,店裏客人還未坐滿。林寒聲正端着幾碟花生米、滷豆幹之類的下酒小菜,給靠窗一桌的客人送去。
那桌坐着三個漢子,皆是膀大腰圓,衣着邋遢,敞着懷露出濃密的胸毛,身上帶着一股魚腥和汗臭混合的氣味。他們是碼頭那片的力巴,幹的是卸船的苦力活,脾氣通常也和他們的力氣一樣火爆。
林寒聲低着頭,小心地將小菜放在桌上,轉身欲走。
“喂!小廝!”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突然叫住他,手指敲着桌子,“爺們這酒都快喝完了,菜怎麼還不上?磨磨唧唧的,找死啊?”
林寒聲忙道:“幾位爺稍等,廚房正在炒,馬上就好。”
“馬上是多久?”另一個三角眼的漢子斜睨着他,語氣不善,“爺們餓得前胸貼後背,等不及了!先給咱上點能填肚子的!”
“對!有什麼現成的肉,趕緊切一盤來!”第三個臉上帶疤的漢子附和道,聲音粗嘎。
林寒聲爲難道:“幾位爺,現成的滷肉剛賣完,新的還在鍋裏,得等…”
“放屁!”那橫肉漢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老子明明看見櫃台後面掛着醬肘子!怎麼?看不起我們兄弟,舍不得拿出來?”
那醬肘子是掌櫃的特意留着自己下酒或是招待熟客的,從不外賣。林寒聲自然不敢自作主張:“爺,那是掌櫃的…”
話未說完,那三角眼漢子突然“咦”了一聲,眯着眼仔細打量了一下林寒聲:“大哥,你看這小子…是不是前幾天在街上撲出去救李府小姐那個?”
另外兩人聞言,也都仔細看向林寒聲。
林寒聲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刀疤臉漢子咧開嘴,露出黃牙,怪笑道:“嘿!還真是!小子,可以啊!聽說李府管家賞了你不少銀子吧?怎麼還在這破店裏端盤子?”
那橫肉漢子眼睛一亮,貪婪之色毫不掩飾:“哦?還有這事?小子,運氣不錯啊!怎麼着,得了橫財,不請哥幾個喝一杯?”
林寒聲頭皮發麻,連忙道:“幾位爺說笑了,哪有什麼銀子…就是…就是幾個銅板…”
“幾個銅板?”三角眼漢子冷笑,“騙鬼呢!李府那麼闊氣,管家出手就幾個銅板?小子,不老實啊!”
那橫肉漢子站起身,龐大的陰影籠罩住林寒聲,帶着濃濃的酒氣和壓迫感:“小子,哥幾個最近手頭緊,借點錢花花。識相點,把銀子拿出來,不然…”他捏了捏鉢盂大的拳頭,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響。
林寒聲臉色發白,一步步後退:“我…我真的沒有…”
他知道這些碼頭力巴,多是潑皮無賴,掙點錢就喝酒賭光,時常幹些敲詐勒索的勾當。被他們盯上,絕無好事。
“沒有?”刀疤臉也站了起來,堵住了他的退路,“搜搜不就知道了!”
說着,一只手就粗魯地向林寒聲懷裏摸來!
林寒聲大驚失色!他懷裏雖然沒有銀子,卻藏着比銀子重要千萬倍的東西——那本無名書冊和神秘的灰色布袋!
他下意識地猛地向後一躲,厲聲道:“你們幹什麼!”
這一躲一吼,反而激怒了對方。
“媽的!給臉不要臉!”橫肉漢子罵了一句,伸手就抓向林寒聲的衣領。
林寒聲這段時間修煉那絲微弱氣感,身體反應比常人稍快些,危急關頭,竟又是一個矮身,險險躲過了這一抓。
“嘿!還敢躲?”三個漢子徹底被惹怒了,圍了上來,眼看就要動手。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店裏其他客人,衆人紛紛側目,卻無人敢上前阻攔。碼頭幫的人,尋常百姓誰敢惹?
掌櫃的也從櫃台後探出頭,一看這情形,臉色頓時難看無比。他怕的不是林寒聲挨打,是怕這些潑皮在店裏鬧事,打壞東西,嚇跑客人!
“幾位好漢!幾位好漢息怒!”掌櫃的連忙跑過來,點頭哈腰,陪着笑臉,“這小子新來的,不懂規矩,沖撞了幾位好漢!您們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今天的酒錢算我的!算我的!”
那橫肉漢子一把推開掌櫃,指着林寒聲:“少廢話!這小子拿了李府的賞銀,必須交出來給哥幾個平分!不然,今天砸了你這破店!”
掌櫃的一聽,眼珠一轉,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對着林寒聲罵道:“好你個林寒聲!原來是你惹來的禍事!你拿了銀子還不趕緊交給好漢們賠罪?你想害死我嗎?!”
林寒聲又氣又急:“掌櫃的!那銀子不是被你…”
“閉嘴!”掌櫃的生怕他說出銀子被自己拿走的事,厲聲打斷,“你的銀子就是店裏的銀子!現在好漢們要,你就得拿出來!快拿出來!”
那三個力巴聞言,更是確信林寒聲身上有油水,逼得更緊。
林寒聲被圍在中間,前後無路,看着掌櫃那副唯利是圖的醜態和三個力巴猙獰的嘴臉,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怒火直沖頭頂。他死死咬着牙,雙手護在胸前,絕不能讓這些人搜身!
就在一只髒手即將再次抓到他衣襟的瞬間——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並非打在林寒聲臉上,而是那個伸手的刀疤臉漢子,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被打得一個趔趄,懵在原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見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桌旁,正是那名之前露過面、手腕有火焰刺青的冷峻青年。他依舊穿着那身藏藍色勁裝,面色淡漠,甩了甩手,仿佛剛才只是拍掉了一只蒼蠅。
“滾。”
他看都沒看那三個力巴,只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那三個力巴先是暴怒,待看清來人,尤其是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冰冷的、仿佛隨時能出手殺人的氣息時,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碼頭上混的人,最會看眼色,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絕不能碰。
“是…是…小的們這就滾,這就滾…”橫肉漢子額頭冒汗,點頭哈腰,連忙拉着兩個同伴,灰溜溜地跑了,連頭都不敢回。
掌櫃的也嚇傻了,站在一旁不敢出聲。
那冷峻青年這才將目光投向林寒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銳利如刀,似乎能穿透衣物,看到他懷裏藏着的東西。
林寒聲心髒狂跳,幾乎要停止呼吸。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裏?他出手幫自己?爲什麼?
青年看了他片刻,並未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又似乎有些失望。隨即,他轉身,徑直離開了醉仙居,消失在門外的人流中。
從始至終,他沒說第二句話。
店裏一片死寂。客人們竊竊私語,看向林寒聲的目光充滿了好奇和探究。
掌櫃的這才回過神來,臉色變幻不定,走到林寒聲面前,壓低聲音,語氣復雜:“你…你怎麼會認識那種人?”
林寒聲茫然搖頭:“我不認識…”
“不認識他會幫你?”掌櫃的顯然不信,但也不敢再多問,只是煩躁地揮揮手,“行了行了,算你走運!趕緊幹活去!別愣着了!”
林寒聲默默撿起剛才躲避時掉落的托盤,走向後廚。後背卻一片冰涼。
那個人…他絕對不是偶然路過。他看自己的眼神…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是因爲那本無名書冊?還是…那塊早已丟失的青銅殘片?
麻煩,並沒有結束。
反而因爲這次突如其來的沖突和那個神秘青年的介入,變得更深,更不可測。
他惹上的,恐怕不僅僅是幾個碼頭潑皮那麼簡單了。
夜幕降臨,嘉元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將這座城市的繁華與陰影一同勾勒出來。林寒聲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張無形巨網的邊緣,而網的中心,是深不見底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