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在潮溼的地下空氣中切割出孤寂的光域,收音機裏嘶啞的鋼琴聲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低語。那個佝僂的身影專注於手中的殘骸,對身後的不速之客毫無察覺,仿佛他守護的是全世界唯一的珍寶。
江述和阮清言交換了一個眼神。震驚過後,是極度的警惕。在這個被“清潔工”和機械“清道夫”追逐的絕境,突然出現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本身就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阮清言的手無聲地探向背包側袋,那裏應該還有最後一點防御性的小玩意兒。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快速掃視着窩棚周圍每一個陰影角落,評估着任何可能的威脅。
江述的心則被那人腳邊散落的、被大火肆虐過的卡帶殘骸緊緊攥住。紅棉唱片……大火……這些關鍵詞讓他無法抑制地將這個詭異的人和剛剛逃離的廢墟聯系起來。
就在這時,收音機的音樂聲突然被一陣強烈的電磁幹擾淹沒,變成了刺耳的噪音。那佝僂的身影猛地一顫,像是被驚醒般抬起頭,茫然地四下張望,然後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拍打那老舊的收音機。
“滋滋……啦……”在他笨拙的拍打下,幹擾聲減弱了些,但那首鋼琴曲也徹底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電流白噪音。
男人發出一聲極其失望和痛苦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他放棄了收音機,重新低下頭,更加用力、甚至帶着點瘋狂地銼着手裏的卡帶,仿佛想從那焦黑的塑料和扭曲的磁帶裏,銼出丟失的旋律。
他的動作幅度變大,微微側過了身。借着昏黃的燈光,江述看清了他的側臉——污穢之下,是深刻的皺紋和一種長期缺乏睡眠的憔悴,但那雙眼睛,在雜亂須發的縫隙中,卻異常地明亮,甚至明亮得有些……偏執和空洞。
阮清言似乎做出了判斷。她極輕地碰了一下江述的手臂,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則緩緩地、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步。
就是這細微的動靜,終於驚動了那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男人。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他們的方向!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裏瞬間充滿了驚恐和極度的戒備!他像受驚的動物一樣猛地向後縮去,打翻了腳邊盛着水的破碗,髒水濺了一地。他慌亂地將手中正在打磨的卡帶死死捂在懷裏,另一只手則快速抓起了放在身邊的一根磨尖了的鋼筋。
“誰?!滾開!別過來!我的……都是我的!”他的聲音沙啞破裂,語無倫次,充滿了防御性和攻擊性。
“我們沒有惡意。”阮清言立刻停下腳步,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冷淡,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我們被一些東西追趕,無意中逃到了這裏。”
男人似乎完全沒聽進她的解釋,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們,尤其是阮清言背上那個看起來科技感十足的背包,眼神裏的恐懼和敵意更濃。
“你們是……是他們的人?!又來搶?!滾!剩下的都是我的!誰也別想拿走!”他揮舞着鋼筋,聲音因爲激動而更加嘶啞,身體抖得厲害。
江述心裏一緊。“他們”?“搶”?這個人果然和紅棉唱片有關!他經歷過什麼?
阮清言沒有反駁,也沒有靠近,只是靜靜地站着,任由對方發泄情緒。她注意到,當男人激動地揮舞手臂時,他那破爛袖口下的手腕上,似乎隱約露出了一小塊扭曲的、像是被火燒過的傷疤。
等男人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呼吸不再那麼急促,阮清才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平淡,卻精準地拋出了一個關鍵詞:
“我們不是來搶東西的。我們……在找一首歌。”
男人的動作猛地一滯。揮舞的鋼筋緩緩放下了一點,那雙充滿敵意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迷茫的波動。
“一首……很老的歌。”阮清言繼續緩緩說道,目光緊緊鎖住對方的反應,“旋律有點憂傷……好像叫……《忘憂曲》?”
最後三個字如同咒語。
男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臉上的憤怒和恐懼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被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傷和茫然所取代。他踉蹌着後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手裏的鋼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忘憂……曲?”他喃喃地重復着,眼神渙散開來,仿佛在努力聚焦一個早已破碎的幻影,“不……不是……那不是它的名字……不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咕噥。他低下頭,看着懷裏那枚被銼得更加斑駁的卡帶,用髒兮兮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着,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龐。
“它沒有名字……它不需要名字……他們都想讓它消失……大火……好大的火……”他斷斷續續地說着,邏輯混亂,卻透露出驚人的信息,“……但他們燒不掉……燒不掉所有的……我藏起來了……一點點……”
江述的心髒狂跳起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地問道:“你藏起了什麼?是母帶嗎?還是樂譜?你知道那首歌是怎麼回事嗎?它和我媽媽……”
阮清言猛地抬手制止了江述過於急切的追問。對待這樣一個顯然精神受過嚴重創傷的人,過度刺激只會讓他再次封閉起來。
然而,江述的話似乎觸動了男人的某根神經。他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第一次聚焦在江述臉上。
“媽媽?”他歪着頭,像是在努力理解這個詞,又像是在江述的臉上尋找着什麼,“她……她也喜歡……哼……?”
江述用力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是的,她以前經常哼,但我記不清了……那旋律……”
男人的眼睛裏忽然涌出大顆大顆渾濁的眼淚,順着他肮髒的臉頰滑落,沖開兩道溝壑。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無聲地流淚,那種巨大的悲傷幾乎要壓垮他佝僂的身軀。
“好聽……對吧?”他哽咽着,聲音輕得像羽毛,“……像……像陽光裏的灰塵……安靜地飄……可是……可是他們說不該存在……說它是錯的……是危險的……”
他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江述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眼神灼熱地盯着他:“你媽媽……她沒事吧?他們有沒有去找她?!有沒有?!”
江述被他抓得生疼,也被他眼中突如其來的恐懼和關切弄得一愣:“她……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男人愣住了,抓着他的手緩緩鬆開,眼中的灼熱褪去,變回那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一絲詭異的慶幸?
“走了……也好……走了就安全了……就不會被找到了……”他喃喃自語,後退幾步,重新縮回他的角落,抱起那些焦黑的卡帶殘骸,像是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再次沉浸回他自己的世界,對外界失去了反應。
線索似乎又斷了。
江述感到一陣無力。阮清言卻微微蹙眉,她的目光落在了窩棚最裏面,一個用防水布蓋着的、不起眼的小木箱上。那個男人剛才情緒激動時,身體下意識地偏向那個方向,似乎是一種無意識的保護姿態。
她試探着向前極輕地邁了一步。
男人沒有反應,依舊抱着卡帶喃喃自語。
她又邁了一步。
就在她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塊防水布時——
“嗚——嗡——”
一陣低沉卻極具穿透力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從他們來的河道上遊方向傳來!
聲音並不響亮,卻仿佛能直接作用於人的骨骼和內髒,帶來一種強烈的惡心和眩暈感!
是次聲波!但比阮清言之前使用的那個強度更高,範圍更廣!
那個縮在角落的男人猛地抱住了頭,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蜷縮成一團。
阮清言臉色瞬間變得冰寒
“它呼叫了支援!更強的型號!範圍覆蓋式清掃!”她一把拉起江述,“不能再待了!快走!”
江述也被那嗡鳴聲攪得頭暈眼花,強忍着不適,指着那個小木箱:“那裏……”
阮清言毫不猶豫,猛地掀開防水布,打開木箱!
裏面沒有母帶,沒有樂譜。
只有一堆燒得更加徹底、幾乎無法辨認的電子元件殘骸,以及……一個老舊的、塑料殼已經融化變形的便攜式收音機。和外面那個正在播放噪音的收音機是同一個型號。
唯一的例外,是收音機旁邊,靜靜躺着的一枚……暗紅色的、如同幹涸血液般的 老式塑料紐扣電池。在這種環境下,這枚電池顯得過於幹淨和……突兀。
阮清言的目光在那枚電池上停留了零點一秒,毫不猶豫地將其抓起塞進口袋,然後猛地將木箱蓋踢回原處!
“走!”
她拉着幾乎無法站直的江述,踉蹌着沖向下遊更深沉的黑暗。
身後,那恐怖的嗡鳴聲越來越近,伴隨着多種頻率的、令人極度不適的聲波疊加。
還有那個男人絕望的、被聲波淹沒的哀嚎:
“我的……我的歌…………”
聲音戛然而止。
江述不敢回頭,拼命奔跑,冰冷的淚水卻混合着地下河的污水,模糊了視線。
他仿佛聽到那首憂傷的、沒有名字的旋律,在無數聲波的碾壓下,發出最後一聲微弱嘆息,徹底碎裂,沉入無邊黑暗。
而阮清言口袋裏的那枚電池,卻像一顆沉默的心髒,在黑暗中散發着不祥的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