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軍營裏的泥土腥氣尚未散盡,那萬人坑的沉悶回響仿佛還壓在胸口。張牧機械地履行着雜役的職責,搬運、看管、沉默。他像一只受驚的鼴鼠,將所有的觀察和思考深深埋藏起來,只在無人時,才敢讓那雙過於清醒的眼睛,閃過一絲屬於異世靈魂的驚悸。
戰爭的巨輪並未停歇。皇甫嵩與曹操合兵一處,攜大勝波才之餘威,兵鋒直指潁川郡——黃巾之亂另一個核心爆發點。
相較於兗州豫州邊界的沼澤泥濘,潁川的土地上彌漫的則是另一種緊張。這裏是世家大族雲集之地,文化鼎盛,卻也在這場風暴中被撕扯得支離破碎。黃巾軍在此勢力根深蒂固,且似乎吸取了教訓,不再一味蠻幹,據城而守、騷擾糧道,戰術靈活了許多。
皇甫嵩的用兵,與盧植的沉穩、曹操的酷烈皆不相同。他更像一個經驗老到的獵人,耐心、精準、善於捕捉戰機。他並不急於尋求決戰,而是不斷調動部隊,清理外圍,壓縮黃巾的活動空間,像一張逐漸收緊的大網。
張牧作爲後營雜役,雖無緣得見前線廝殺,卻能從前線運下來的傷員和物資消耗情況,感受到戰事的激烈。皇甫嵩的軍隊同樣傷亡不小,但整個大軍的氣勢卻始終高昂,紀律嚴明,賞罰分明,與曹操軍內部的冰冷壓抑形成微妙對比。
他偶爾能遠遠看到皇甫嵩巡視營地的身影。那位老將鬢角已然斑白,但身姿依舊挺拔,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對待士卒似乎比曹操更多一分舊式軍人的氣度,雖也嚴厲,卻少了幾分視如草芥的漠然。
終於,在經過近月的調動、試探和小規模接戰後,皇甫嵩抓住了黃巾軍主力因糧草不濟而產生動搖的戰機。
決戰在長社一帶爆發。
那一天,戰鼓聲震天動地,從清晨響徹至日暮。整個曹軍後營都能感受到那種大地震顫的磅礴力量。
張牧和所有雜役一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一次,不再是遭遇戰或者伏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大軍團決戰!勝負將直接決定中原戰局的走向!
傍晚時分,捷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傳遍整個聯軍大營!
“大捷!皇甫中郎將大破潁川黃巾!” “陣斬賊首數萬!投降者不計其數!” “波才殘部向宛城方向潰逃!”
營地沸騰了!即便是紀律森嚴的曹軍士卒,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興奮和鬆懈的神色。持續數月的征戰,似乎終於看到了盡頭。
慶功的喧囂彌漫開來。皇甫嵩作爲主帥,犒賞三軍,一時間,聯軍營地觥籌交錯,洋溢着勝利的喜悅。
然而,在這片喧囂之下,暗流依舊涌動。
張牧注意到,曹操並未像其他將領那般縱情歡慶。他依舊保持着冷靜,甚至更加忙碌。他的部隊在慶功宴後迅速回歸整肅,派出大量探馬,清點繳獲,整合降卒(這一次,或許是礙於皇甫嵩在場,降卒並未被立刻坑殺,但待遇可想而知),動作快得驚人。
仿佛那場輝煌的勝利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節點,下一步的謀劃早已開始。
就在潁川戰事塵埃落定,聯軍稍作休整,準備進軍宛城掃清殘敵之時,一些來自東方的消息,如同不經意間飄來的柳絮,悄然傳入了營地。
是關於徐州的,關於陶謙的,也關於……劉備的。
消息零碎而模糊,夾雜在商旅的閒談和官方驛馬的只言片語中。
“……徐州倒是安穩,陶使君手段了得……” “……聽說來了個什麼劉玄德,說是盧尚書弟子,帶着點兵馬來投……” “……陶使君倒是客氣,表了他個什麼豫州刺史的空頭銜,嘖嘖……” “……安置在小沛那地方了吧?說是助防,嘿,那窮鄉僻壤……” “……畢竟是外人,陶使君哪能真放心給他兵權……”
只言片語,如同破碎的鏡片,但拼湊起來,卻映照出一個清晰的、令人窒息的現實。
劉備到了徐州。
他得到了陶謙表面上的禮遇,甚至還有一個“豫州刺史”的虛名(此時豫州還在混戰中,此職純屬空頭支票)。
但實質是,他被安置在了徐州北部的邊緣小城小沛,兵力未被補充,糧餉恐怕也有限,名爲助防,實爲閒置、監視,甚至……放逐。
雪藏。
這個詞猛地跳入張牧的腦海。
劉備,和他那兩位萬夫不當的兄弟,連同那些歷經血火幸存下來的子弟兵,就像一把被暫時收起、防止傷到自己的利刃,被陶謙小心翼翼地擱置在了權力的角落,蒙上塵埃。
他們沒有像歷史上那樣參與討董之戰,沒有獲得那“仁義”之名初顯的機會。反而因爲盧植之死的刺激,提前南下,陷入了一個看似安穩、實則更加逼仄無奈的困境。
張牧靠在冰涼的糧袋上,望着曹營中爲勝利狂歡的士卒,心裏卻一片冰涼。
他仿佛能看到,在小沛那低矮的城牆上,劉備遠眺北方的身影。那份破釜沉舟的血誓,在徐州的溫柔泥沼裏,是否會被慢慢消磨?關羽的傲骨,張飛的莽撞,在無所事事的閒置中,又會醞釀出怎樣的焦躁?
而自己呢?
陰差陽錯,他留在了曹操麾下,親眼見證了皇甫嵩的煌煌武功,更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曹操那冰冷可怕的效率和野心。
這邊是如火如荼的戰場,是即將到來的討董大業(他已隱約聽到軍官議論京師變故和董卓之名),是權力核心的洶涌暗流。
那邊是偏安一隅的閒置,是看不見未來的雪藏。
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
張牧低下頭,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那裏沒有老繭,只有連日勞作留下的水泡和傷痕。
他原本只是想活下去,找一個值得輔佐的明君,憑借先知,或許能改變些什麼。
現在,明君似乎被困住了。而自己,卻落在了一個或許能更快改變歷史,但也更容易粉身碎骨的激流漩渦之中。
曹操……他會如何對待自己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卒?皇甫嵩之後,曹操又將去往何方?
討董之役……虎牢關……還會如期而至嗎?
無數問題盤旋在腦海。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殘留着慶功宴的酒肉香氣,以及更深處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亂世如棋,他這顆意外落入棋盤的小卒,已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拿起,下一步,會落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