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曹營慶功的喧囂尚未完全平息,空氣中彌漫的酒氣、肉香與深植於記憶的泥土血腥味古怪地交織着。張牧靠在一輛輜重車的陰影裏,目光穿過營地星星點點的篝火,投向東南方向的無盡黑暗。

那裏是徐州,是小沛。

劉備和他的兄弟們,像被遺忘的利器,閒置在權力的邊緣,蒙受着看似禮遇實則冰冷的塵埃。

而自己呢?身處這架冰冷高效的戰爭機器內部,每日感受着曹操那深不見底的城府和視人命如草芥的酷烈。那日萬人坑前冷漠的側影,如同烙印,灼燒着他的神經。

在這裏,他或許能憑借先知,小心翼翼地攀附,或許能更快地接近歷史的漩渦中心。但每一步,都如同在萬丈冰淵上行走。曹操會需要他這點微不足道的“機靈”嗎?更大的可能,是在某一次無關緊要的清洗或算計中,像那只摔壞糧食袋的民夫一樣,被隨手抹去。

風險與收益,懸殊得令人絕望。

更重要的是,那顆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在那聲“盡坑之”的命令後,對曹操產生了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與恐懼。那不是他想象中的、可以輔佐的“明主”,那是一頭蟄伏的、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洪荒巨獸。

相比之下,劉備的“仁義”,哪怕帶着掙扎和無奈,哪怕前途未卜,甚至此刻正陷入雪藏的困境,也顯得……更像是一個人。

一個會在恩師死後失態痛哭的人,一個會爲士卒分糧而自己挨餓的人,一個即使在最絕望時,眼底還殘存着一絲溫度的人。

賭一把。

這個念頭再次瘋狂地竄起,比在黑風崗時更加清晰、更加堅決。

賭劉備的仁德並非全然虛僞,賭他那份血誓下的不甘心,賭關羽張飛的萬人敵能殺出一條血路,賭自己那點先知,能在真正的絕境中,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留在曹營,九死一生,且心難安。 投奔劉備,前路茫茫,亦是九死一生,但……或許能死得稍微像個人。

心意已決,一股冰冷的決絕反而取代了之前的彷徨。

他開始不動聲色地準備。每次分發口糧,他都悄悄省下一點點,積少成多,搓成堅硬的幹糧團。他仔細觀察曹營的巡邏規律、換崗時間、營地周邊的地形。他留意着任何關於徐州、關於小沛的更具體的信息。

機會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聯軍即將開拔,進軍宛城,肅清最後一股黃巾主力。大軍調動,營盤紛亂,正是最容易渾水摸魚的時刻。

這夜,月黑風高。後營因爲準備明日拔營,比平日更加忙碌嘈雜。

張牧將積攢的幹糧團仔細揣進懷裏,換上一身最破舊、最不起眼的雜役服,借着運送廢棄物的機會,一點點靠近營地的邊緣。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每一次巡邏隊的火把靠近,都讓他幾乎窒息。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那些忙碌的雜役毫無區別,低着頭,弓着背。

終於,他來到了營地邊緣的柵欄附近。這裏堆放着不少明日準備丟棄的破損營帳和雜物,陰影濃重。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看準一隊巡邏兵交錯而過的短暫間隙,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鑽過柵欄的縫隙,融入了營地外的無邊黑暗之中。

沒有回頭路。

一離開營地的火光範圍,巨大的黑暗和寂靜瞬間將他吞噬。夜風呼嘯,吹得荒野上的枯草簌簌作響,仿佛有無數鬼魅在潛行。

他不敢停留,憑借着白日觀察和微弱的星光,認準東南方向,發足狂奔!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帶來刺痛的灼燒感。腳下坎坷不平,好幾次他差點被絆倒。遠處傳來野狼的嗥叫,讓他頭皮發麻。

但他不敢停,拼命地跑,仿佛身後有無數索命的厲鬼在追趕。

一夜狂奔,直到天色微明,體力耗盡,他才一頭栽倒在一片枯萎的灌木叢中,劇烈地喘息,渾身如同散架。

回頭望去,曹營的燈火早已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下。

短暫的鬆懈後,是更深的茫然和恐懼。

他現在孤身一人,身處完全陌生的曠野,沒有任何補給,沒有地圖,只有懷裏那幾塊硬得像石頭的幹糧,和一個遠在千裏之外、不知具體方位的目的地。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一場噩夢般的流浪。

他不敢走官道,只敢在荒野、山林間穿行。渴了,就尋找溪流甚至泥窪裏的積水;餓了,就啃那一點點幹糧,或者挖掘苦澀的草根,偶爾設置簡陋的陷阱,希望能抓到只野兔田鼠,但大多時候徒勞無功。

他遇到過狼,只能爬上光禿禿的樹杈,瑟瑟發抖地熬過一夜。 他遇到過小股土匪,憑借對地形的靈活利用和裝死,僥幸逃脫。 他更經歷過無數次飢餓和寒冷的折磨,每一次倒下,都幾乎以爲自己再也起不來。

支撐他的,只有一個模糊的信念:去徐州,去小沛,找到劉備。

他靠着零星打聽來的方向和地名,跌跌撞撞地向東南方向移動。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形同乞丐。臉上、手上布滿凍瘡和劃痕,瘦得脫了形。

一個多月後,當他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像個真正的流浪漢一樣,蹣跚着踏入徐州地界時,已經幾乎沒有人樣。

徐州境內相對平靜,但氣氛依舊緊張。盤查、路引,對他這樣的流民極其不友好。他只能繞開城鎮,在鄉野間艱難前行,打聽小沛的方向。

“小沛?在北邊呢,窮地方,你去那兒作甚?” “劉玄德?好像是有這麼個官爺駐在那兒,沒什麼動靜……”

這些零碎的信息,成了他最後的希望。

又不知走了多少天,當他終於看到那座低矮、破敗的土城輪廓,看到城頭上那面依稀可辨的、殘破的“劉”字旗時,淚水混合着污垢,瞬間模糊了視線。

他幾乎是用爬的,掙扎着來到城門口。

守門的兵卒警惕地看着這個比乞丐還不如的人,長矛交叉,攔住了他。

“滾開!哪裏來的流民!這裏不許進!”

張牧抬起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啞地、斷斷續續地喊道:“我……我乃涿郡舊部……張牧……求見……劉……劉大人……”

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眼神卻死死盯着那面殘破的旗幟。

兵卒將信將疑。恰在此時,一名看似小隊頭目的軍官走了過來:“吵什麼?”

“王頭兒,這人說是涿郡舊部,要見大人……”

那軍官打量了一下張牧,皺緊眉頭:“涿郡舊部?怎的如此模樣?你認得誰?”

張牧喘着氣,努力搜索着記憶裏可能還在的名字:“我……我認得關將軍,張將軍……簡雍先生……我……我曾與大人同在盧……盧尚書麾下……”

那軍官聽到關張和盧植的名字,神色稍微緩和了些,但依舊謹慎:“你在此等候,不得亂動!我去通報一聲!”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張牧癱倒在冰冷的城牆根下,感覺意識都在逐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來的不是劉備,也不是關羽張飛,而是簡雍。

簡雍看到牆根下那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先是愕然,仔細辨認了許久,才終於從那污穢不堪的臉上,找到了一絲熟悉的輪廓。

“是……是你?”簡雍大吃一驚,連忙蹲下身,“你怎會……怎會流落至此?你不是……”

他記得這個年輕人,有些機靈,在黑風崗和逃離董卓時似乎都歪打正着地立了點功,後來在兗州被黃巾沖散,都以爲他早已死了。

張牧看到簡雍,嘴唇哆嗦着,想說話,卻只發出嗬嗬的氣音,眼淚再次涌出。

簡雍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快,扶他起來!帶去營中,給他些熱湯食!”

兩名兵卒上前,將幾乎虛脫的張牧攙扶起來。

進入小沛城,城內景象同樣蕭條。士卒面有菜色,百姓目光麻木,一切都透着一股窮困潦倒、死氣沉沉的氣息。

在一處簡陋的營房裏,張牧喝下了一碗熱乎乎的、沒什麼油星的菜湯,又啃了半個餅子,才感覺冰冷的身體慢慢回暖,意識也逐漸清晰。

簡雍坐在他對面,耐心等待他恢復了一些,才問道:“張牧,你如何從曹營逃出?又如何找到這裏?”

張牧深吸一口氣,省略了大部分細節,只啞聲道:“兗州被沖散後,小人……小人被曹操軍俘獲,充爲雜役。後……後尋得機會逃出,一路乞討,打聽到大人在此,便……便尋來了。”

簡雍看着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和那副飽經風霜的模樣,知道這“一路乞討”四字背後,不知隱藏了多少艱辛和危險。他嘆了口氣:“難爲你了……能活着找來,便是萬幸。”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一個洪亮卻帶着幾分煩躁的聲音:“憲和!聽說來了個涿郡的老弟兄?在哪呢?”

帳簾一掀,張飛那黑凜凜的身影闖了進來,豹眼一掃,立刻鎖定了坐在榻上的張牧。

“咦?是你這小子?!”張飛顯然也認出了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差點又拍下來,看到張牧那虛弱的樣子,才硬生生停住,轉而撓了撓自己的虯髯,“你沒死啊?好!真好!俺老張還以爲你早喂了野狗了!”

雖然話糙,但那語氣中的驚喜和關切卻是真實的。

張牧掙扎着想下榻行禮:“張將軍……”

“行了行了!都快散架了還行個鳥禮!”張飛擺擺手,隨即又皺起眉頭,環眼掃過這破舊的營房,啐了一口,“娘的,這鳥地方,憋屈死俺了!來了也好,多了個熟面孔說話!”

這時,關羽也聞訊而來,站在門口。他依舊是那副沉默威嚴的樣子,丹鳳眼在張牧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大哥呢?”張飛嚷嚷着問。

“玄德公去府衙見糜別駕了,應是……又去催討糧餉了。”簡雍的語氣帶着一絲無奈。

張飛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又去討飯?!那糜竺推三阻四,有個鳥用!依俺說……”

“翼德!”關羽沉聲喝止了他。

張飛悻悻地閉上嘴,但臉上的憤懣卻顯而易見。

張牧默默看着這一切,心中了然。劉備的處境,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連糧餉都要看人臉色,苦苦哀求。

正想着,門外傳來腳步聲,劉備回來了。

他的臉色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失落,顯然此行並無收獲。但當他看到營房內的張牧時,那疲憊的臉上立刻露出了 genuine 的驚訝和關切。

“是你?”劉備快步上前,仔細打量着張牧,眼神復雜,“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怎弄得如此狼狽?一路受苦了。”

沒有質問,沒有懷疑,只有最直接的關切和看到舊部的欣慰。

看着劉備那真誠(至少看起來是真誠)的眼神,感受着張飛毫不掩飾的粗豪關切,甚至關羽那沉默的認可,再對比曹操那冰冷的審視和萬人坑前的漠然……

一路的顛沛流離,所有的恐懼、艱辛、絕望,在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張牧掙扎着,想要下床行一個正式的禮。

劉備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搖了搖頭,聲音溫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必多禮。能歸來,便是天意。好生休養,日後,還需你我同心協力,共渡難關。”

他的目光掃過這簡陋的營房,掃過關張簡雍,最後落在張牧身上,那眼神裏,有疲憊,有無奈,有被困淺灘的蟄伏之苦,但更深處的,是那份在曹營萬人坑前未曾熄滅的、甚至因磨難而更加堅韌的東西。

“翼德,”劉備轉向張飛,“去將我那份飯食取來予他。” “大哥,那你……” “快去。”

張牧看着劉備,看着這困守小沛、前途未卜的未來昭烈帝,心中百感交集。

他賭對了第一步。

雖然依舊前路茫茫,雖然依舊危機四伏。

但至少,這一次,他站在了自己選擇的那一邊。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穩住聲音,清晰地說道:

“謝大人!牧,必竭盡所能,助大人成就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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