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沛城的死氣,被一股驟然繃緊的銳意刺破。
劉備的決心一旦下定,整個隊伍便如同上緊了發條的機括,迅速行動起來。簡雍的書信遣快馬送出,直奔豫州方向朱儁大軍所在。關張二人則日夜操練那幾百殘兵,雖裝備破舊,但那股歷經血火幸存下來的悍勇之氣,卻被重新激發出來。
張牧的身體在粗糙卻充足的食物和短暫的休養下,快速恢復。他沒有再安於榻上,而是主動向劉備請纓,協助簡雍處理一些文書瑣事,並憑借超越時代的組織能力和對細節的關注,將隊伍那點可憐的物資、人員狀況整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能提出一些改善夥食、預防疫病的小建議,雖杯水車薪,卻也讓劉備和簡雍刮目相看。
等待回音的日子焦灼而漫長。每一次馬蹄聲響起,都讓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終於,在信使派出後的第十日,一騎來自朱軍軍的傳令兵,帶來了回音!
沒有書信,只有口信。
那傳令兵態度算不上熱情,甚至有些公事公辦的冷淡,但話語的內容卻讓所有人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朱將軍有令,念劉玄德乃盧子幹舊部,有心討賊,準其所請。令爾部即刻開拔,前往宛城西北五十裏處報道,編入偏師,受蕩寇將軍孫堅節制,負責清剿側翼潰匪,疏通糧道。不得有誤!”
命令簡短,甚至帶着一絲打發意味(編入孫堅部下,而非直屬朱儁),但終究是同意了!他們獲得了踏上戰場的資格!
“孫文台?”劉備聽到這個名字,眉頭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孫堅勇猛善戰,但其人性情剛愎,並非易與之輩。但此刻,已容不得挑剔。
“末將領命!”劉備毫不猶豫,對着那傳令兵躬身應諾。
送走傳令兵,營地中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歡呼!哪怕只是偏師,哪怕只是清剿潰匪,也遠比困死在小沛強!
“速速準備!明日黎明,拔營出發!”劉備的命令斬釘截鐵。
沒有多餘的告別,也沒有來自徐州的任何表示。劉備軍就像一顆被輕輕拂去的塵埃,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沛,再次投身於那滾滾的戰爭洪流之中,向着南陽宛城方向疾行。
一路無話。
越是靠近宛城地界,氣氛越發緊張。戰爭的痕跡隨處可見,廢棄的村落,焦黑的土地,甚至偶爾能遇到小股潰散的黃巾兵,看到劉備這支隊伍,如同驚弓之鳥般倉皇逃竄。
幾日後,隊伍抵達指定地點——一處位於山麓的舊漢軍營地。這裏已經駐扎了不少軍隊,旗號雜亂,顯然都是朱儁麾下各路助戰的豪強武裝。營盤喧囂,人員混雜,與皇甫嵩、曹操那種森嚴整肅的大營截然不同。
通報之後,一名孫堅麾下的軍吏前來接引,態度倨傲,草草將劉備部安置在營地邊緣一處最偏僻、條件最差的角落,丟下一句“孫將軍有令,爾部休整一日,明日即向西北方向巡弋,清剿流匪,確保糧道暢通”,便揚長而去。
待遇可想而知。依舊是邊緣角色,幹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
張飛氣得當場就要發作,被劉備死死按住。
“大哥!這孫堅也太……”
“翼德!”劉備臉色平靜,眼神卻深沉如井,“我等是來求功的,不是來求氣的。疏通糧道,清剿潰匪,亦是重任。做好本分,軍功自在其中。”
他轉身對麾下士卒道:“扎營!哨探放出五裏!嚴密戒備!”
隊伍默默忙碌起來。
張牧觀察着這座大營,發現各部之間涇渭分明,甚至互有敵意。孫堅本部兵馬驕悍,其他豪強武裝則各自爲政,缺乏統一協調。朱儁的主力似乎正在圍攻宛城,這裏更像是一個前哨和補給基地,魚龍混雜。
機會往往藏在混亂之中。
翌日,劉備便率隊出營,沿着指定的路線開始巡弋。任務枯燥而危險,如同掃雷般清理着那些躲藏在山林丘壑中的黃巾潰兵。戰鬥規模不大,卻頻繁發生,關張二人勇力得到充分發揮,屢有斬獲。
張牧並未隨軍出戰,他被劉備留在營地,名義上協助簡雍處理後勤,實則另有安排——觀察,傾聽,收集信息。
他利用雜役的身份,在營地中小心活動,聽着各路軍士的閒聊、抱怨,拼湊着戰局的態勢。
他了解到,宛城黃巾守將趙弘、韓忠等人異常頑強,憑借城高池深,負隅頑抗。朱儁圍攻數月,傷亡不小,卻遲遲未能破城。軍中糧草消耗巨大,補給線時常受到潰匪騷擾,壓力越來越大。
他還聽到一個關鍵信息:朱儁似有改變策略的打算,不願再強攻消耗,意圖誘敵出城,但具體如何操作,尚不明朗。
幾天後,劉備帶隊回營休整,雖小有斬獲,但部隊也疲憊不堪,且有減員。
聽完張牧打探來的消息,劉備眉頭緊鎖:“朱將軍欲誘敵?此事……或許是我等的機會。”
但如何把握?他們人微言輕,連孫堅的面都見不到幾次,更遑論向朱儁獻計?
張牧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銳光,低聲道:“大人,或許……不必直接獻計。”
“哦?”劉備看向他。
“朱將軍欲誘敵,所慮者,無非是敵軍不肯輕易出城。若此時,有一支隊伍,能‘敗’得恰到好處,潰逃得足夠‘狼狽’,將追兵引入預定埋伏圈……”張牧的聲音壓得更低。
劉備眼中猛地一亮!
“佯敗誘敵?!”
“正是!”張牧點頭,“此計雖險,卻最能體現我軍價值!且我軍新至,名聲不顯,黃巾賊必以爲可欺。由我軍擔任誘敵之師,再合適不過!只要計劃周密,與主力配合得當,非但無大險,反而能立下奇功!”
關羽撫須道:“此計可行。然,須得朱將軍或孫將軍首肯,並周密部署方可。”
“那就想辦法,讓這個‘建議’,通過孫將軍或者其麾下能說上話的人,‘恰好’被朱將軍知曉!”張牧目光灼灼,“比如,大人明日可再去拜見孫將軍,稟報軍情時, ‘無意間’感慨一句‘若我軍能誘得賊兵出城,哪怕拼死一戰,能爲大軍創造戰機,亦是值得’……話不必說透,只需留下這個念頭即可。”
劉備聞言,深深看了張牧一眼,緩緩頷首:“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善!”
次日,劉備再次求見孫堅。這次,他並未提及任何計策,只是例行公事般匯報了巡弋區域的敵情,最後,狀似無奈地嘆息一聲:“可惜賊衆龜縮不出,否則末將雖兵微將寡,亦願拼死誘敵,爲大軍創造破城之機,雖死無憾!”
孫堅正值因攻城不利而心煩意亂,聞言先是不耐地擺手,但劉備離開後,那句話卻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誘敵?
他立刻前往朱儁大帳商議。
又過了兩日,朱�帥帳突然傳來命令:召偏師各部將領議事!
劉備心中一動,知道計策可能奏效了。
議事歸來後,劉備神色凝重中帶着一絲興奮。
“朱將軍已決意采用誘敵之策!”他對關張簡雍和張牧低聲道,“我軍被賦予重任——三日後,伴攻西門,許敗詐逃,引賊軍出城追擊,至城西三十裏落雁坡,那裏自有大軍埋伏!”
成了!
雖然任務極其危險,但機會終於來了!
“雲長,翼德!此戰關乎我軍存亡與前途,務必成功!” “大哥放心!俺定殺得那些賊子哭爹喊娘!”張飛摩拳擦掌。 關羽丹鳳眼微眯,重重點頭:“必不辱命!”
接下來的三天,劉備軍進行了最緊張的備戰。張牧也忙碌起來,協助簡雍準備詐敗時需丟棄的輜重(空的、破損的),反復推演撤退路線,確保既能誘敵深入,又能最大限度減少損失。
三日後的清晨,戰鬥如期打響。
劉備率軍猛攻宛城西門,聲勢浩大,卻雷聲大雨點小。守城的黃巾軍一開始嚴陣以待,但很快發現這支漢軍攻勢雖猛,後勁卻不足,裝備也似乎很差。
戰至午時,劉備軍似乎力竭,陣型開始“混亂”,甚至出現了“潰逃”的跡象,旗幟、輜重丟棄一地。
城頭上的黃巾守將韓忠見狀,疑慮重重,但見漢軍敗相如此“真實”,又聽聞這支隊伍是剛來的偏師,戰力不強,貪功之心大起!又見其潰逃方向並非漢軍主力大營,警惕心大減。
“開城門!追!絕不能放跑了他們!”韓忠終於下令。
宛城西門洞開,大批黃巾軍蜂擁而出,追殺“潰敗”的劉備軍!
“撤!快撤!”劉備親自斷後,且戰且退,隊伍看似慌亂,實則保持着基本的建制,沿着預定路線向落雁坡方向“逃竄”。
黃巾軍見狀,更加確信對方是真敗,追殺的越發凶猛。
三十裏路,追追逃逃,喊殺震天。
當黃巾追兵盡數涌入落雁坡那道狹窄的谷地時,突然之間,兩側山坡上鼓聲震天,旌旗蔽日!
朱儁親率的主力伏兵盡出!箭矢如雨點般落下,滾木礌石轟鳴砸落!
“中計了!”黃巾軍頓時大亂,哭爹喊娘,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
而原本“潰逃”的劉備軍,此刻卻猛地返身,如同露出了獠牙的餓狼,在關羽張飛的帶領下,狠狠扎入了黃巾軍的側翼!
關羽青龍刀如死神鐮刀,所過之處人頭滾滾!張飛蛇矛咆哮,如入無人之境!劉備雙劍翻飛,奮力砍殺!
一場完美的殲滅戰!
是役,黃巾軍損失慘重,主將韓忠被關羽於萬軍之中一刀斬於馬下!宛城守軍元氣大傷!
夕陽西下,落雁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朱儁佇立在坡上,看着正在打掃戰場的軍隊,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支浴血奮戰、成功完成誘敵任務的偏師身上,尤其是在陣中如同戰神般的關張二人身上。
劉備上前復命,甲胄染血,卻神色沉靜:“末將復命,幸不辱命!”
朱儁看着劉備,又看了看他身後殺氣騰騰的關張,原本冷淡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真正的贊賞笑容。
“玄德真乃信人也!此戰,爾部當居首功!本帥定會如實向朝廷表奏!”
“謝將軍!”劉備躬身,眼底深處,一絲壓抑已久的火焰,終於熊熊燃燒起來。
張牧站在後方,看着被衆將簇擁着的劉備,看着朱儁贊賞的目光,知道他們終於在這慘烈的戰場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掙得了一席之地。
雖然前途依舊艱難,但通往未來的路,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