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的木門早就爛成了幾截，歪歪扭扭地掛在門框上，風一吹就“吱呀”亂響，像誰在暗處磨牙。
李夜剛拐過第三個拐角，就看見那半截泥塑神像戳在廟裏，脖子斷了，腦袋滾在供桌底下，臉上還留着孩童塗抹的黑灰，看着有點瘮人。晨光從屋頂的破洞裏漏下來，在地上投下幾個亮斑，飛塵在光裏翻滾，像無數只小蟲子。
“就在這兒？”張萬貫捂着鼻子，嫌惡地踢開腳邊的爛草。貧民窟的餿味混着廟裏的黴味，嗆得他直皺眉。
“嗯。”李夜點點頭，往供桌走去。供桌是塊發黑的木板，四條腿斷了一條，用半塊磚頭墊着，桌面坑坑窪窪的，積着厚厚的灰，只有正中間一塊地方，灰少了些，像被人經常摩挲。
“搜！”坊正揮了揮手，兩個差役立刻拔出腰間的刀，小心翼翼地往神像後面探。張萬貫的五個夥計也握緊了棍棒，眼睛瞪得溜圓，恨不得在牆縫裏找出蜀錦來。
李夜沒動，只是站在供桌前，盯着那塊灰少的地方。“預演日”裏，他就是在這裏看到趙老板掀開地磚的——動作很快，手指摳着磚縫一撬，“咔噠”一聲就開了。可現在，那地磚跟周圍的嚴絲合縫，灰都沒少一點，看着就像長在地上似的。
難道被轉移了？他心裏咯噔一下，指尖微微發涼。
“張老板，啥也沒有啊！”一個夥計在神像後面喊，手裏舉着個破碗，“就找到這個！”
“房梁上也沒有！”另一個夥計踩着供桌，探頭往房梁上看，灰塵簌簌往下掉。
張萬貫的臉越來越沉，橫肉堆在一起，像要滴出水來。他瞪着李夜，聲音像磨菜刀：“小子，你要是敢耍我……”
“再找找供桌底下。”李夜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很清晰。他的目光落在供桌和地面的縫隙上，那裏的灰比別處薄，邊緣還有點新鮮的劃痕。
坊正皺了皺眉，卻還是沖差役使了個眼色：“看看供桌底下。”
兩個差役蹲下，伸手往供桌底下摸。供桌太低，他們得趴在地上，臉幾乎貼着地面。“大人，啥也沒有，就些爛草……”
張萬貫“哼”了一聲，抬腳就往供桌踹去：“我看你就是欠揍！”
“別！”李夜趕緊攔住他，“這桌子……有問題。”
“能有啥問題？”張萬貫甩開他的手，力氣大得差點把他甩個趔趄，“我看你是想拖延時間，等你的同夥轉移贓物！”
周圍的夥計也跟着起哄：“就是！打一頓就老實了！”
“張老板，別跟他廢話，把他捆起來送官！”
李夜沒理會他們，只是蹲下身，手指輕輕拂過供桌邊緣的劃痕。是新的，木頭茬子還泛着白，像是昨天才被人撬過。他又摸了摸墊桌子的磚頭，磚底是溼的，沾着新鮮的泥土——這磚頭原本不該在這兒，是從外面挪進來的。
“這塊磚，”李夜指着墊桌腿的半塊磚，抬頭看向坊正，“不是廟裏的。”
坊正愣了一下，蹲下身拿起磚頭看了看。磚的一角缺了塊，上面還粘着點青苔：“確實不是。這廟是土坯牆，用的磚都是劣等貨，哪有這麼結實的？”他忽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
“供桌能動。”李夜站起身，往旁邊退了兩步，“墊了這塊磚，桌子才穩當。要是把磚拿走……”
張萬貫的眼睛亮了一下，也顧不上嫌髒了，親自蹲下身，一把將那塊磚頭抽了出來。供桌“哐當”一聲歪了歪，桌腿離地面露出一道縫。
“抬起來！”坊正喊道。
兩個差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桌沿，使勁往上一抬。供桌被抬離地面半尺高，露出底下的景象——
地面的青磚鋪得整整齊齊，可正中間那塊磚，顏色比別的深一點，邊緣還有圈細微的縫隙，像是塊活動的蓋子。
“就是這個！”李夜的心跳快了半拍。
張萬貫也看直了眼，剛才的怒氣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沖夥計們喊：“快！把那塊磚摳出來！”
一個手巧的夥計趕緊蹲下，手指摳着磚縫，使勁一撬。“咔噠”一聲輕響，那塊磚果然被撬了起來，露出底下一個黑漆漆的洞！
洞裏塞着個粗布包袱，鼓鼓囊囊的，露出來的一角，紅得像團火——正是那匹水紅色的蜀錦！
“找到了！找到了！”夥計激動得臉都紅了，一把將包袱拽了出來，往地上一摔。包袱散開，三匹綢緞滾了出來，水紅、豆綠、月白，在昏暗的廟裏像三道彩虹，晃得人眼睛發花。
“我的蜀錦！”張萬貫撲過去，抱着綢緞就跟抱着親兒子似的，手都在抖，翻來覆去地看，生怕有半點損傷。“沒錯！是我的蜀錦！針腳裏還有我做的記號！”
周圍的人都看呆了，半晌才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真找到了！這小子神了！”
“我剛才還以爲他是騙子呢！”
“張老板，這可得好好謝人家！”
坊正也鬆了口氣，走過來拍了拍李夜的肩膀，力道不輕：“好小子，有你的！要不是你，這案子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
李夜被拍得踉蹌了一下，臉上有點發燙，低下頭沒說話。其實他也沒做什麼，不過是說了句實話。
張萬貫抱着蜀錦，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快步走到李夜面前，剛才的凶神惡煞全沒了，臉上堆着笑，皺紋裏都透着諂媚：“小兄弟，剛才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罪了！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李夜被他這轉變弄得有點懵，往後退了半步：“張老板，不用……”
“要的要的！”張萬貫打斷他，從懷裏掏出個錢袋，往李夜手裏塞，“這點小意思，你拿着，買兩斤肉吃！”
錢袋沉甸甸的，李夜捏了捏，至少有二兩銀子。他趕緊往回推：“我不要，我就是……碰巧看到了。”
“哎，你這就見外了！”張萬貫不依不饒，硬是把錢袋塞進他懷裏，“你幫我找回三匹蜀錦，這點錢算什麼？要是找不回來，我這綢緞莊的名聲都得臭了！”他頓了頓，眼睛轉了轉，“小兄弟，我看你是個機靈人，不如……來我綢緞莊幹活？我給你開月錢，管吃管住，比你在外面打零工強多了！”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羨慕地看着李夜。綢緞莊可是西市的大鋪子，能在那裏幹活，比當差役還體面。
李夜也愣了，他確實想找個穩定的活計，可沒想過能進綢緞莊。他看了看張萬貫，又看了看坊正，有點拿不定主意。
坊正笑着說：“張老板這提議不錯。小兄弟，你救了蜀錦，立了功，去綢緞莊幹活也合適。”
張萬貫趕緊接話：“就是！我讓你跟着賬房先生學算賬，將來當個二掌櫃，不比蹲在殘巷強？”
李夜摸了摸懷裏的錢袋，又想起陳阿婆的話：“人這輩子，哪能事事都怕？”他抬起頭，看着張萬貫，認真地說：“我去。但我不要二掌櫃，就當個普通夥計就行。”
“行行行！都依你！”張萬貫笑得眼睛都沒了，“現在就跟我回鋪子，我讓賬房給你安排住處！”
他生怕李夜反悔，拉着李夜就要走，又想起什麼似的，對坊正說：“坊正大人，這蜀錦找到了，騙子……”
“我已經讓人去搜了，”坊正說，“趙老板跑不遠，遲早能抓住。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張萬貫這才放心，讓夥計抱着蜀錦，自己拉着李夜，一路往綢緞莊走。陽光穿過貧民窟的窄巷，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李夜的影子被張萬貫的影子罩着，卻一點也不覺得壓抑，反而有種輕快的感覺，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路過賣胡餅的攤子時，張萬貫喊住張老漢：“給我來十個帶肉的胡餅！記我賬上！”又回頭對李夜說，“吃！管夠！”
李夜接過張老漢遞來的胡餅，還是熱乎的，燙得手心發紅。他咬了一口，肉香混着面香在嘴裏散開，比任何時候都好吃。
他不知道在綢緞莊會遇到什麼，不知道賬房先生會不會刁難他，不知道那些夥計會不會排擠他。但他知道，自己又往前邁了一步，從殘巷的陰影裏，走到了陽光底下。
就像陳阿婆說的，有些事，做了可能後悔一陣子，不做卻要後悔一輩子。
他低頭看了看懷裏的錢袋，又看了看前面張萬貫那圓滾滾的背影，忽然覺得，這隨口說的一句話，不僅破開了土地廟的機關，也好像……破開了他自己命運的機關。
綢緞莊的朱漆大門越來越近，在陽光下閃着光，像個張開的懷抱。李夜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新的日子，好像要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