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粗糙。
意識如同擱淺在礁石上的沉船殘骸,被名爲“劇痛”的浪潮反復沖刷、拍打。每一次“浪潮”退去,都留下更深的、遍布全身的撕裂感和灼燒感。左肩斷口處傳來的、仿佛被生生撕掉半邊身體的空蕩和持續不斷的銳痛,如同燒紅的鐵釺,狠狠攪動着昏沉的神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着後背、左腿數不清的傷口,帶來窒息的悶痛和濃重的血腥鏽味。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鐵門。每一次試圖睜開的努力,都伴隨着顱骨深處傳來的一陣陣沉悶的、仿佛腦髓被凍裂的冰冷鈍痛——那是“種子”核心徹底沉寂後留下的、如同冰川般厚重的餘寒。沒有電子音,沒有幽綠光芒,只有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冰冷。
我……沒死?
這個認知帶着一種荒謬的虛弱感,艱難地浮現在混沌的意識表層。
外界的聲音,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地滲入耳膜。不是爆炸的轟鳴,不是怪物的嘶鳴,也不是防腐液沸騰的咕嚕聲。是……一種單調、持續、帶着金屬摩擦感的“沙沙”聲?還有……風?冰冷、污濁、帶着濃重鐵鏽、機油和……垃圾腐敗氣味的風?
風?
我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灰白色的天光瞬間刺入瞳孔!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視野在強光刺激下模糊、眩暈,好一會兒才艱難聚焦。
沒有幽綠的營養液。沒有巨大的培養艙。沒有蠕動的怪物殘骸。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由冰冷金屬和破碎混凝土構成的……垃圾山!
巨大的、鏽跡斑斑的服務器機櫃外殼扭曲變形,如同史前巨獸的骨架,半埋在灰黑色的工業廢渣裏。斷裂的、纏繞着各種顏色線纜的管道如同巨蟒的屍骸,蜿蜒在堆積如山的電子元件殘骸和碎裂的強化玻璃之間。焦黑的電路板、破碎的顯示屏、變形的合金構件……所有來自“永動”科技地獄的冰冷造物,此刻都如同被巨人咀嚼後吐出的殘渣,堆積成連綿起伏、散發着濃重焦糊味和化學毒物氣息的金屬墳場!
我正躺在這片金屬墳場的邊緣。身下是冰冷的、硌人的金屬碎屑和溼漉漉的、沾滿油污的黑色泥土。左半邊身體幾乎被劇痛和虛弱徹底統治。左肩的斷口用不知哪裏撕來的、沾滿油污和血痂的肮髒布料緊緊裹着,粗糙的纖維摩擦着暴露的神經末梢,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抽搐般的銳痛。後背和左腿的傷口同樣被簡單(或者說粗暴)地包扎過,粗糙的布條被暗紅的血和黑綠的污垢浸透,緊緊黏在皮肉翻卷的傷口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扯着撕裂的痛楚。
而右臂……
目光艱難地轉向右側。
從肩關節以下,空蕩蕩的。
只有一小截包裹在同樣肮髒布料裏的、齊肩而斷的殘肢。殘肢的末端,布料被滲出的組織液和污垢染成黑褐色,僵硬地杵在那裏。那條失控的、前端化作怪物的殘臂,連同裏面那團瘋狂的原生質,已經在爆炸和高溫中徹底湮滅,只留下這截如同燒焦枯木般的斷口。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和失去感,混合着劇痛和後怕,瞬間淹沒了所有思維。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生理性的、對肢體缺失的本能恐懼和……荒謬的解脫感。那東西……終於沒了。
“沙沙……沙沙……”
那單調、持續的金屬摩擦聲再次響起,就在不遠處!
我猛地扭頭!動作牽扯到斷肩的傷口,劇痛讓眼前一黑,差點再次昏厥。
只見幾米外,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正背對着我,在一個巨大的、扭曲的服務器外殼裏費力地掏着什麼。
那是一個拾荒者。身上裹着看不出原色的、由各種破布和塑料布拼接成的“衣服”,髒污板結的頭發像一團亂草。他(她?)手裏拿着一把鏽跡斑斑、刃口崩缺的大號老虎鉗,正專注地、一下一下地用力,試圖將服務器外殼裏一塊嵌着的、閃爍着微弱銅光的散熱片撬下來。每一次用力,那瘦骨嶙峋的身體都跟着劇烈晃動,發出沉重的喘息。
他似乎完全沒發現身後多了一個瀕死的“垃圾”。
這裏是……“永動”科技傾倒工業廢料的垃圾場?我竟然被爆炸的沖擊波拋到了這裏?拋到了……地表?!
心髒在冰冷的胸腔裏沉重地跳動了一下。一絲微弱的、名爲“希望”的火苗,在絕望的廢墟中艱難地燃起。逃出來了?從那個地獄般的獵場、培養場、粘液怪物、還有吳振華的手裏……逃出來了?!
但這希望瞬間被現實的冰冷澆滅。
劇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從喉嚨裏爆發出來!帶着濃重的血腥味和鐵鏽氣!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碎裂的肺葉從胸腔裏震出來!後背和左腿的傷口在震動下迸裂,溫熱的液體再次滲透了肮髒的布條。
“咳咳……呃……”
劇烈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終於驚動了那個專注的拾荒者。
他猛地停下動作,瘦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受驚的老鼠。他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長期生活在危險邊緣培養出的警惕,一點一點地轉過身。
一張被油污、灰塵和歲月刻痕完全覆蓋的臉。分辨不出年齡,只有一雙深陷在皺紋裏的眼睛,渾濁、麻木,卻又閃爍着底層生物特有的、野狗般的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凶狠。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我渾身浴血、斷臂殘軀的慘狀,掃過地上被我咳出的、帶着暗紅血塊的污跡,最後落在我空蕩蕩的右肩斷口上。
那麻木的眼神裏,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麻煩”的厭惡,隨即又恢復了死水般的平靜。仿佛在這片巨大的金屬墳場裏,一個垂死的殘廢,和一截被丟棄的散熱片沒什麼本質區別。
他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手裏那把鏽跡斑斑的老虎鉗,微微弓起背,擺出了一個隨時可以逃跑或者……攻擊的姿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在評估一件可能帶來危險或者……微不足道價值的破爛。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污濁的風,卷起垃圾堆上的塵埃和碎屑,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我看着他,看着那把作爲唯一武器(或者工具)的破舊老虎鉗,看着他那雙充滿警惕和冷漠的眼睛。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着撕裂般的痛楚。求生的欲望在劇痛和虛弱中艱難地燃燒。
“水……”一個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的音節,艱難地從我幹裂帶血的嘴唇間擠出。
拾荒者渾濁的眼睛眯了一下,警惕之色更濃。他沒有動,也沒有回應。只是握着老虎鉗的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巨大的垃圾山之間蔓延。
就在我感覺意識即將再次被劇痛和虛弱拖入黑暗時——
“嗚——嗚——嗚——”
一陣尖銳、急促、由遠及近的警笛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垃圾場上空死寂的空氣!
聲音的來源……是城市的方向!
拾荒者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那麻木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極致的恐懼!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扔掉手裏剛撬下來的那塊銅散熱片,發出“當啷”一聲脆響!他甚至顧不上再看我一眼,瘦小的身體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敏捷,轉身就朝着垃圾山深處、更隱蔽更復雜的金屬廢墟中連滾帶爬地鑽去!轉眼就消失在一堆扭曲的管道後面!
警笛聲越來越近!不止一輛!那尖銳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秩序感,狠狠刺穿着這片法外之地的死寂!
公司的人?!他們追來了?!這麼快?!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髒!壓倒了所有的劇痛和虛弱!我掙扎着,用還能活動的左手死死摳進身下冰冷的泥土和金屬碎屑裏,拖着沉重的、如同灌滿了鉛的身體,試圖將自己挪進旁邊一個半塌陷的、由巨大服務器外殼形成的狹窄空隙裏!
每挪動一寸,都是地獄般的折磨!斷肩的傷口在粗糙地面的摩擦下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後背和左腿的傷口再次崩裂,溫熱的血浸透了褲管和後背的破布!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頭滾落,流進眼睛,帶來刺痛和更深的眩暈!
警笛聲已經到了垃圾場邊緣!刺眼的紅藍警燈光芒,即使在灰白的天光下,也穿透了彌漫的灰塵,在堆積如山的金屬垃圾上投下瘋狂閃爍、令人心悸的光斑!
“封鎖所有出口!”
“無人機升空!熱成像掃描!”
“目標特征:男性,重傷,右臂缺失!發現後立即控制!”
冰冷的、通過擴音器放大的命令聲,清晰地傳了過來!帶着一種掌控生殺大權的冷酷!
他們知道!他們知道我逃出來了!知道我在這裏!直到我失去了右臂!
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喉嚨!身體卡在冰冷的金屬縫隙裏,再也挪不動分毫。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在劇痛、失血和滅頂的恐懼邊緣搖搖欲墜。
完了。終究……還是逃不掉。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瞬間——
左太陽穴深處,那片死寂的、如同萬載冰川般的冰冷核心中,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悸動。
不是電子音。不是光芒。
而是一種……類似神經末梢被微弱電流拂過的、冰冷的……觸感。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那片絕對的死寂和冰冷的最深處,極其艱難地……蘇醒了一根最細微的“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
那絲冰冷微弱的悸動,如同深埋冰川下的遠古蠕蟲,在左太陽穴深處最堅硬的凍土裏,輕輕拱了一下。隨即重歸死寂,快得像幻覺。但就是這微不可察的“一點”,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穿了意識沉淪的濃霧!
劇痛!左肩斷口處傳來的、仿佛神經被活活抽離的銳痛,瞬間壓過了全身傷口的鈍擊!後背和左腿的撕裂感如同滾油潑過!喉嚨裏涌上濃重的鐵鏽味,眼前金星亂冒,視野邊緣迅速被黑暗吞噬!
“呃……” 破碎的呻吟被強行壓抑在喉嚨深處。身體在冰冷的金屬縫隙裏劇烈地痙攣了一下,隨即徹底癱軟,像一袋被丟棄的爛泥。只有那只還能活動的左手,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泥土和金屬碎渣裏,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留下五道暗紅的血痕。
完了。最後的掙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連那絲詭異的悸動,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漣漪。
刺耳的警笛聲如同附骨之蛆,在垃圾場上空盤旋、逼近!紅藍的警燈光芒如同死神的獨眼,穿透彌漫的金屬粉塵和灰白的天光,在堆積如山的廢銅爛鐵上投下瘋狂跳躍、令人心悸的光斑!那光芒掃過我藏身的半塌服務器外殼,冰冷的金屬表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暈。
“無人機升空!熱源掃描!”
“B區!發現微弱生命信號!坐標鎖定!”
“行動組!包抄!目標喪失行動能力!重復,目標喪失行動能力!”
冰冷的命令聲通過擴音器,在空曠的垃圾場上回蕩,帶着一種掌控獵物的精準和冷酷。沉重的皮靴踩踏金屬碎片的“咔嚓”聲,從幾個方向同時傳來,如同收攏的絞索,越來越近!
身體被絕望的冰冷徹底凍結。連最後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熄滅了。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劇痛、失血和滅頂的恐懼風暴中飄搖,向着無底的黑暗深淵墜落。吳振華那張空洞的臉,王錚湮滅前熾烈的腦容器,粘液怪物那無數只怨毒的“眼睛”……無數恐怖的畫面碎片在黑暗中瘋狂閃回、交織。
結束了。從踏入“永動”大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成爲“薪柴”、成爲“容器”、成爲垃圾的結局。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沒的刹那——
“咻——!”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尖銳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毫無征兆地在垃圾場上空響起!
緊接着——
“噗!噗!噗!噗!”
幾聲沉悶的、如同重物落地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伴隨着幾聲短促、壓抑的悶哼!
逼近的腳步聲……停了!
盤旋在頭頂的無人機旋翼聲……消失了!
那令人心悸的紅藍警燈光芒……驟然熄滅!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死寂!比之前更加濃稠、更加詭異的死寂!只有冰冷污濁的風卷起塵埃和碎屑的嗚咽聲,在巨大的金屬墳場間回蕩。
發生了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像一劑強效的腎上腺素,強行將我從意識沉淪的邊緣拽回了一絲!心髒在冰冷的胸腔裏狂跳起來!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試圖透過金屬外殼的縫隙,窺視外面的景象。
視野極其有限,只有一片被灰白天光映亮的、布滿金屬碎片的肮髒地面。
然後,我看到了。
幾雙厚重的、沾滿油污的黑色戰術靴,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和金屬碎屑中。靴子的主人,不見了。
只有幾灘迅速暈開的、暗紅色的液體,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顯得格外刺眼。
恐懼瞬間攫住了心髒!比面對公司追兵時更加深沉的恐懼!誰幹的?!無聲無息地放倒了訓練有素的安保隊?!
就在這極致的恐懼和困惑中——
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藏身的金屬縫隙入口處。
他(她?)穿着一身與環境完美融爲一體的、沾滿油污和灰塵的灰黑色連體工裝,材質看似粗糙卻異常貼身。臉上覆蓋着一個造型簡潔、線條冷硬的黑色金屬面具,面具眼部的位置是兩塊深色的單向鏡片,反射着灰白的天光,看不到任何眼神。面具下方,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
他(她)沒有看我。只是微微側頭,似乎在傾聽什麼。動作精準、高效,帶着一種非人的機械感。
緊接着,他(她)抬起右手。手上戴着一副同樣沾滿污垢的黑色手套。手套的腕部,一個不起眼的微型裝置亮起一點幽藍的光芒。他(她)對着裝置,用極低、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快速說道:
“目標確認。狀態:瀕危。污染反應:中度。坐標:B-7廢料堆。執行‘淨塵’協議。回收單元準備。”
淨塵?回收?!
這個陌生的詞,帶着一種冰冷的、不祥的意味,狠狠砸在我的神經上!不是公司的人?!是另一股勢力?!他們也要抓我?!
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恐懼!我掙扎着想向縫隙深處縮去,但身體像被釘死在地面上,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用驚恐、絕望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個戴着金屬面具的身影!
面具人似乎接收到了指令。他(她)終於將目光轉向了我。那深色的單向鏡片下,仿佛有兩道冰冷的視線穿透鏡片,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割着我的慘狀——斷臂、渾身浴血、瀕死的虛弱。
他(她)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對着腕部的裝置再次低語:“污染源肢體已湮滅。核心信號……微弱。符合回收標準。”
說完,他(她)一步踏入了狹窄的縫隙。動作流暢得如同沒有骨骼的陰影,瞬間就蹲伏在了我的身邊。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機油、金屬和……淡淡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毫無預兆地伸向我的頸側!動作快如閃電!
“不!” 喉嚨裏擠出最後一絲破碎的嘶吼!
但那只手的目標並非我的喉嚨。冰涼的指尖精準地按在了頸動脈上。停留了兩秒。
“生命體征:微弱。失血性休克臨界。” 面具人毫無波瀾地報出數據。隨即,另一只手從腰後一個同樣沾滿污垢的金屬挎包裏,掏出一個針筒大小、閃爍着幽藍冷光的注射器。針頭彈出,帶着致命的寒芒。
他們要幹什麼?!注射毒藥?!還是麻醉?!
恐懼瞬間達到頂點!我用盡殘存的意志,試圖扭動身體躲避!但那只帶着黑色手套的手,如同冰冷的鐵鉗,輕輕按住了我完好的左肩(避開斷口),力量大得讓我無法動彈分毫!
冰涼的針尖,帶着死亡的觸感,瞬間刺入了我左側頸部的皮膚!
“呃……” 劇痛和冰冷的液體注入血管的瞬間,意識如同被巨錘砸中的玻璃,徹底碎裂成無數片!視野瞬間被黑暗吞噬!
最後的感知裏,是面具人那毫無血色的薄唇,對着腕部裝置吐出冰冷的字眼:
“鎮靜劑注入。污染控制劑注入。回收程序啓動。”
然後,是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
……
冰冷。堅硬。平穩的震動。
意識如同沉在深海萬米之下的碎冰,緩慢地、艱難地向上漂浮。每一次“上浮”,都伴隨着顱骨深處那冰川般厚重的冰冷餘韻,以及全身無處不在的、如同被重型卡車反復碾壓過的劇痛。尤其是左肩的斷口,那空蕩蕩的銳痛,像一根燒紅的鐵釺,持續不斷地攪動着昏沉的神經。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的鉛塊。每一次試圖睜開的努力,都牽扯着斷肩的劇痛和大腦的冰冷鈍痛。
外界的聲音,如同隔着一層厚重的、吸音的海綿,模糊地滲入耳膜。不再是垃圾場的風聲和警笛,也不是防腐液沸騰的咕嚕聲。是一種低沉、平穩、帶着規律性嗡鳴的機械運轉聲?還有……極其微弱、幾乎聽不見的電子儀器提示音?
身體的感覺……不再躺在冰冷硌人的垃圾堆裏。而是被一種柔軟、有彈性、帶着恒溫的材料包裹着。四肢(除了空蕩蕩的右肩)和軀幹被輕柔而牢固地固定着。鼻子裏插着管子,一股微涼的、帶着淡淡氧氣味道的氣流持續輸入。喉嚨不再幹澀欲裂,只有一種被清理後的輕微異物感。
我在……哪裏?
“種子”……依舊死寂。左太陽穴深處只有一片沉重的、吞噬一切的冰冷。沒有悸動,沒有電子音。
這個認知帶來一絲微弱的、不真實的……安全感?那該死的東西,終於徹底安靜了?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清晰而平靜地在很近的地方響起,穿透了那層隔音的“海綿”。
“……生命體征穩定在閾值之上。休克狀態解除。核心體溫回升至35.8攝氏度。神經反射……微弱但存在。” 是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語調平穩、專業,帶着一種實驗室般的冷靜。“污染指數……波動下降中。外部污染殘留已清除。體內……未檢測到高活性污染源信號。‘種子’核心……能量反應:零。邏輯波動:零。確認深度休眠狀態。”
她在匯報我的情況!她是誰? “淨塵”的人?!
“斷肢創面處理完畢。神經末梢抑制成功。感染風險:中度。需要持續監控。” 另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接口道,同樣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背部及左下肢撕裂傷清創縫合完成。失血量……預估1500毫升。已補充代血漿。髒器功能……無明顯器質性損傷報告。”
斷肢……創面……失血1500毫升……這些冰冷的詞匯像手術刀一樣切割着昏沉的意識。我活下來了?被他們救活了?
“腦神經掃描結果?” 第一個女聲問道。
“深度睡眠波形。邊緣系統活動……異常活躍。檢測到高強度創傷性記憶碎片殘留,伴有非標準生物信號污染殘留波動……強度低,無擴散跡象。” 男聲回答。“建議維持深度鎮靜,直至抵達‘巢穴’進行深度淨化。”
創傷記憶……污染殘留……淨化……
這些詞帶着冰冷的、非人的意味。他們不只是救我。他們是把我當作一件需要“處理”的、被污染的“物品”!
恐懼瞬間壓倒了虛弱的慶幸!我想掙扎,想嘶喊,但身體像被澆築在水泥裏,連動一下眼皮都做不到!只有心髒在冰冷的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目標意識波動提升!” 女聲的音調微微拔高,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鎮靜劑追加5個單位。”
“收到。”
緊接着,一股更加強烈的、冰冷的倦意如同潮水般從頸部注射點洶涌而來!瞬間淹沒了剛剛升起的一絲清醒和恐懼!意識再次被強行拖向無底的黑暗深淵!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我極其艱難地、用盡所有殘存的意志,將沉重的眼皮撐開了一條極其細微的縫隙!
模糊、晃動的視野裏,首先看到的是弧形的、散發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艙頂。材質光滑,帶着冰冷的科技感。
視線艱難下移。
我躺在一個類似醫療艙的狹小空間裏。身體被柔軟的材料包裹固定,身上連接着各種顏色的管線。左肩斷口處覆蓋着潔白的、略帶弧度的金屬板狀物,邊緣與皮膚連接處似乎有淡藍色的微光流動。後背和左腿被同樣材質的固定帶束縛着。
艙壁是透明的。外面……
是一個更大的空間。燈光冷白。幾個穿着同樣灰黑色、材質奇特(似乎能吸收光線)連體制服的身影在走動。他們都戴着那種毫無表情的黑色金屬面具,動作精準、安靜,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我的醫療艙似乎被放置在一個……平台上?平台在輕微地震動,伴隨着那低沉的機械嗡鳴。是在移動?在車上?還是……飛行器裏?
就在視野即將徹底被黑暗吞沒時,一個身影停在了我的醫療艙外。
正是之前那個在垃圾場給我注射的面具人。他(她)微微俯身,深色的單向鏡片貼近透明的艙壁,似乎正在近距離觀察我。
隔着扭曲的艙壁和模糊的視線,我看不清鏡片後的眼神。只能看到面具下方,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帶着評估意味的……滿意?
緊接着,他(她)抬起帶着黑色手套的手,輕輕按在艙壁外側,我的左太陽穴正對着的位置。
隔着冰冷的強化玻璃,我仿佛能感覺到那手套下傳來的、非人的寒意。
他(她)的指尖,在艙壁上,對着我左太陽穴深處那片死寂的冰川,極其緩慢地、無聲地……
點了一下。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只有那隔空的一“點”,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靈魂深處那片冰冷的凍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