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賞識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遠遠超出了蘇挽挽的想象。
謝硯臨留下的那張箋紙,像一枚滾燙的烙印,讓她坐立難安。興奮與喜悅退潮後,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和責任感沉沉地壓了下來。
他不再是那個困於翰林院文書工作、需要她提供零散“奇思妙想”的閒散小編修了。他成了皇帝的“新寵”,手握實權的侍讀學士,一舉一動都牽扯着無數人的目光,甚至……關乎無數人的生計性命。
她那個粗糙的“水泥”點子,陰差陽錯地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下一次,他面臨的可能是更復雜的朝政難題,更凶險的權力傾軋。她還能像這次一樣,憑着一個模糊的概念就蒙混過去嗎?
萬一……萬一他下次提出的問題,她完全不懂呢?萬一她的“幫助”反而因爲一知半解而將他引入歧途呢?
一種近乎恐懼的覺悟攫住了她。她不能再滿足於這種小打小鬧、誤打誤撞式的“提示”了。她必須更系統、更謹慎,也更……隱蔽。
她的優勢不在於具體的古代知識,而在於超越千年的視野、信息檢索能力和經過現代科學訓練的思維框架。
她需要建立一個“資料庫”。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蘇挽挽立刻行動起來。她翻出落灰的筆記本電腦,接通電源,打開了瀏覽器和歷史資料網站。屏幕的冷光映亮她異常專注的臉龐。
不再漫無目的地閒逛。她的搜索變得極具針對性。
【古代官僚體系結構】【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利弊】【歷史上的賦稅改革案例】【古代農業技術改良】【粗淺的礦物識別與冶煉……】
海量的信息洶涌而來。她不再是悠閒的瀏覽者,而成了一個高度緊張的篩選者和翻譯者。她需要從無數冗雜甚至相互矛盾的信息中,提煉出最核心、最可能適用於他那個時代背景的概念和原則,再用自己的話,極度小心地“翻譯”成他能理解、至少能引發他思考的文字。
她開始大量使用比喻和類比。將復雜的科層制比喻爲人體的經絡骨骼;將數據分析的重要性比喻爲老農觀雲識天氣;將標準化流程比喻爲工匠傳承的秘法口訣……
她不敢直接復制粘貼任何現代術語和理論,生怕一個不經意的英文縮寫或未來的人名就暴露一切。她將打印出來的資料用黑筆仔細塗掉所有年代、地名、人物信息,只留下光禿禿的“方法論”骨架。
這個過程極其耗費心力。常常是對着屏幕一坐就是大半天,頸椎酸痛,眼睛幹澀。但她樂此不疲,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驅動着她。
她開始有選擇地往門那邊“投喂”經過高度提純和“消毒”的信息碎片。
下一次,當謝硯臨在紙條上隱晦提及某地糧倉管理混亂、盤查困難時,她沒有再畫幼稚的簡筆畫,而是帶去了一張自己繪制的、極其簡單的表格模板,表頭寫着“品類”、“入庫數”、“出庫數”、“結餘”、“經手人”,旁邊用小字注解:“分門別類,逐項記錄,責任到人,定期核對。”
又一次,他提到官員考核流於形式,她便摘抄了現代績效評估中的“SMART原則”核心(具體的、可衡量的、可實現的、相關的、有時限的),並用極其迂回的方式表達出來:“察其言,觀其行,核其果。事有定量,績有定期,賞罰有其據。”
她甚至開始整理一些簡單的邏輯學和批判性思維的基本要點,用“明辨是非,去僞存真”、“多方查證,不偏聽偏信”之類的古語包裝起來。
每一次留下這些“資料”,她都心懷忐忑,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又會作何反應。
謝硯臨的回應依舊簡潔,卻一次比一次更迅捷,也更……意味深長。
他不再僅僅留下“已閱”或“謝禮”。有時,他會針對她留下的某個點,提出更深入的疑問;有時,他會分享他嚐試應用後遇到的阻力;有時,他甚至會留下一些他那個時代遇到的、讓她瞠目結舌的復雜難題,仿佛真的將她當成了一個可以商討對策的“幕僚”。
案頭交流的紙張,內容變得越來越深奧,字跡也越來越密集。那些來自未來的思維碎片,正通過這扇詭異的門,悄無聲息地流入另一個時空,融入一個崛起中的權臣的決策與謀略裏。
蘇挽挽看着那逐漸堆疊起來的、寫滿跨越時空對話的紙頁,心情復雜。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極其危險,又或許……極其了不起的事情。
她不僅僅是在幫助謝硯臨。
她正在成爲一個幽靈般的導師,一個來自未來的、無形的推手,悄然參與着一場遙遠古代的變革。
而她的“資料庫”,便是這一切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