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門在李維身後無聲合攏,將外界的一切徹底隔絕,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冰冷、潮溼的空氣裹挾着一種奇異的臭氧味道撲面而來,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雷暴。李維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大口喘息着,努力讓眼睛適應眼前的黑暗。
他正站在一個狹窄的金屬平台上,平台懸浮在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之中。下方深處,傳來低沉而持續的轟鳴,像是某種巨型機械的心髒在搏動。偶爾有幽藍色的電弧在黑暗中閃爍,短暫地照亮周圍的環境。
粗大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盤繞在空間的四壁和底部,表面覆蓋着冷凝水珠,閃爍着金屬的寒光。這些管道全部通向空間的正中央——那裏懸浮着一個巨大的、由無數復雜幾何結構構成的金屬球體。
“源點”。
即使相隔數十米,李維也能感受到從那球體散發出的強大能量。球體表面流淌着幽藍色的能量紋路,光芒明滅不定,時而穩定如呼吸,時而劇烈閃爍,如同瀕死者的心電圖。每一次不穩定的閃爍,都伴隨着一陣讓李維牙酸的高頻嗡鳴,以及周圍空氣的輕微扭曲。
陳婧的描述沒錯,“基石”本地節點的核心就在這裏。但它看起來不像是一個被完美控制的裝置,更像是一個瀕臨失控的怪物。
李維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平台在他的體重下發出輕微的呻吟。他靠近平台的欄杆,向下望去。
下方深處,幾個人影正站在一個半嵌入岩壁的控制台前。幽藍的光芒照亮了他們身上的白色防護服,以及臉上凝重的表情。爲首的人正是項目主任王教授,他正對着控制台激動地說着什麼,但由於距離和高頻噪音的幹擾,李維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語。
“……必須穩定輸出……頻率再校準……”王教授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
“主任,漲落值已經超出安全閾值三百倍了!強行壓制可能會……”一個年輕些的研究員喊道,聲音顫抖。
“執行命令!”王教授咆哮道,一把推開研究員,親手在控制台上輸入一連串指令。“‘選擇’必須完成!一點噪音算什麼?我們要的是完美的現實!”
李維的心髒猛地一沉。他們不是在試圖修復問題,而是在強行推進那個可怕的“基石”計劃!他們要將一種被“淨化”過的、平滑的現實強加給整個世界,徹底抹殺所有不確定性和可能性!
就在此時,李維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不是他拔掉電池的那部,而是他備用的、極少人知道號碼的老式功能機。它因爲之前藏在背包深處,僥幸躲過了電磁脈沖幹擾。
他難以置信地掏出手機。在這個深度,在這個被重重屏蔽和幹擾的地下空間,怎麼可能有信號?
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新信息,來自一個未知號碼。內容只有兩個字:
“快走。”
李維的血液瞬間冰涼。這不是陳婧的風格。是誰?
幾乎在同一時間,下方的王教授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般射向李維所在的平台!他顯然收到了某種警報。
“上面!抓住他!”王教授嘶吼道,手指筆直地指向李維。
兩名穿着黑色戰術服、裝備着奇特武器的安保人員立刻從陰影中沖出,沿着蜿蜒的樓梯快速奔向平台。他們手中的武器不是普通的槍械,而是某種散發着危險能量光芒的裝置,顯然是爲了“消除”不穩定因素而特制的。
李維下意識地後退,大腦飛速運轉。平台只有一個出口,就是他來時的那扇門,但已經被鎖死。他無處可逃!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那個陳婧給的、名爲“錨點”的設備上。它依舊散發着穩定的微光,在他周圍支撐起一小片正常的空間。
賭一把!
李維用盡全身力氣,將“錨點”朝着下方巨大的“源點”核心狠狠砸去!
“不!!!”王教授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試圖阻止,但太晚了。
那個小小的金屬裝置劃出一道拋物線,精準地落入“源點”那狂暴的幽藍色能量場中。
預想中的爆炸並沒有發生。
“錨點”設備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被吞噬。然而,下一秒——
嗡——!!!
一道無聲卻足以震碎靈魂的沖擊波以“源點”爲核心猛然擴散!
李維感覺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迎面擊中,整個人向後飛起,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門上。世界在他眼前旋轉、破碎,耳朵裏只剩下一種極高頻率的尖嘯,幾乎要刺穿他的鼓膜。
他掙扎着抬起頭,看到了超越他所有科學認知的景象。
“源點”核心的光芒沒有熄滅,而是碎裂成了億萬片飛舞的光之塵埃。每一個塵埃中都仿佛映照出一個不同的世界片段:一片雪花、一座從未見過的城市天際線、一個陌生人的微笑、一場戰爭的硝煙、深海怪物的輪廓……無數種可能性同時綻放又湮滅。
巨大的管道不再轟鳴,而是在演奏一曲混亂而宏大的交響樂,聲音從最低沉的次聲到最尖銳的高頻無所不包。時間和空間失去了意義,李維看到控制台上的儀器在過去和未來的狀態間瘋狂切換,看到王教授和他的手下們的形態在年輕、衰老、甚至模糊非人化的狀態中高速閃爍。
沒有爆炸,沒有毀滅。有的只是一種極致的、令人恐懼的……解構。
“基石”試圖強加於世界的、那單一而平滑的現實框架,被來自底層量子噪音的無限可能性洪流徹底沖垮了。
李維感到自己的意識也在被拉扯。無數不屬於他的記憶和感知碎片涌入腦海:他仿佛同時是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一個在母體中沉睡的胎兒,一個在超新星爆發中毀滅的星系,一個在咖啡館寫詩的少女……
就在他感覺自己也要被這無限的混沌同化、意識即將徹底消散時,他的手指觸碰到了口袋裏那張一直攜帶着的、寫着“別相信他們”的紙條。
一股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那不是張教授的筆跡。那急促的、絕望的筆畫……是他自己的!
是來自另一個可能性中的自己,在現實徹底固化的前一刻,拼命傳遞出的警告!一種跨越了現實維度的共鳴,短暫地錨定了他即將潰散的自我認知。
“我是李維……”他艱難地喘息着,對抗着那信息的洪流,“我必須……保持清醒……”
混亂的景象和聲音開始如潮水般退去。並不是恢復“正常”,而是某種新的、動態的平衡正在形成。那億萬光芒塵埃緩緩沉降,如同雪花般融入周圍的環境——金屬、岩石、空氣,仿佛爲它們鍍上了一層微弱的、永恒變幻的輝光。
事物的形態穩定下來,但不再是最初的樣子。牆壁上留下了如同水墨畫般的奇異紋路,空氣中漂浮着微弱的光粒,遠處的機器轟鳴聲裏似乎永恒地夾雜着那種無處不在的背景噪音, now變得柔和而持續,如同宇宙的呼吸。
世界沒有被毀滅。它被重置了。以一種更加豐富、更加復雜、充滿了微弱“噪音”和無限可能性的方式重置了。
“源點”核心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架構,內部有點點星光閃爍,如同一個微縮的宇宙。那些曾經連接它的粗大管道 now 安靜下來,表面凝結着發光的露珠般的能量凝結物。
王教授和其他人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他們的形態穩定了下來,但臉上殘留着極度驚恐的痕跡,仿佛在無意識中依舊經歷着無窮的現實變幻。
李維艱難地站起身,驚訝地發現之前扭傷的腳踝不知何時已經痊愈,身上的擦傷也消失無蹤。仿佛這場現實的巨變也重塑了他的身體。
他一步步走下搖晃的樓梯,踏上堅實的地面。地面似乎……不同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活力透過鞋底傳來。
他走向那曾經是“源點”的微縮宇宙架構。在那空蕩框架的中心,他看到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筆記本,看起來經歷了無數時光,邊緣磨損,卻又給人一種嶄新如初的奇異感覺。它靜靜地懸浮在那裏,封面上沒有一個字。
李維伸出手,指尖顫抖地觸碰了它。
筆記本落入他手中,沉甸甸的,帶着一種溫潤的質感。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上面是張教授那熟悉的筆跡,墨跡深黑,仿佛才剛剛寫就:
“致發現者:
如果你讀到了這個,說明我們成功了——不是‘基石’的成功,而是現實本身的成功。它選擇了噪音,選擇了混沌,選擇了生命本該擁有的、無限的可能性。
‘基石’錯了。真正的穩定不是壓制,而是流動;不是單一,而是包容。觀察並理解這所有的噪音吧,那才是宇宙最終極的規律和語言。這本筆記記錄了我對‘噪音’本質的初步探索,以及‘基石’技術的部分關鍵弱點。但它更大的部分,留給你來書寫。
未來的路不再有固定的軌跡,願你勇敢地走入那片充滿驚喜的混沌。
——張致遠,於無數可能性之一”
李維撫摸着那頁紙,心中充滿了震撼與一種難以言喻的使命感。張教授似乎預見到了這一刻。
他繼續翻動書頁,後面大部分是空白的,等待着新的書寫。但在前面的幾十頁中,確實密密麻麻寫滿了復雜的公式、觀測筆記、哲學思考,以及關於“基石”技術框架的分析。
合上筆記本,李維抬起頭。透過高高的通風井口,他看到了一縷微光——不是人造光,而是真正的、經歷了重整的、晨曦的光芒。
他必須離開這裏。
他檢查了一下昏迷的王教授等人,他們的生命體征平穩,只是意識陷入深層混亂。李維從一名安保人員身上找到了一張高級門禁卡和一些基礎物資。
沿着來的路返回,那扇厚重的金屬門用門禁卡輕易打開。穿過漫長的維護通道,他從那個偏僻的維修井蓋下重新鑽出地面。
黎明的光線柔和地灑落下來。
李維站在晨光中,深吸了一口氣。空氣的味道完全不同了,清新得不可思議,充滿了某種鮮活的氣息,仔細品味,能察覺到那無處不在的、細微的背景音,如同萬物和諧的底噪,不再令人不安,反而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世界煥然一新。
遠處的樹木更加蒼翠欲滴,葉片上滾動着發光的露珠。天空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富有層次的蔚藍,雲朵呈現出奇妙的 fractal 形態。校園裏的建築看起來大體依舊,但細節處多了許多難以言喻的紋路和微光。
人們陸續醒來,帶着困惑和一絲奇異的新奇感打量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有些人驚恐,有些人迷茫,但也有些人臉上帶着孩童般的好奇和驚喜。
舊的規則已被打破,新的篇章剛剛開始。
李維站在晨光中,手中緊緊握着那本空白的筆記本和那張來自另一個自己的紙條。
他不再是受害者,不再是逃亡者。
他是一個來自舊世界的觀測者,也是一個即將在新世界書寫故事的參與者。
他想起那條神秘的“快走”短信,想起張教授筆記中的警告,想起“基石”可能並未完全消失的殘餘勢力。
前方的道路充滿了未知的噪音,也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危險並未解除,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但他知道,他必須找到其他像他一樣的人,那些能夠理解並接納這種“噪音”的人。他需要弄明白張教授的真正下落,以及“基石”計劃的全部真相。
李維深吸一口那嘈雜而新鮮的空氣,將筆記本小心地收好,邁出了腳步。
他的第一個目的地:回到城裏,找到那個發短信的人,並確認林薇是否安全。
新的世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