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素質拓展課”如同無形的鞭子，在啓智班每個孩童稚嫩的精神烙印上，狠狠抽打出一道焦黑的印記。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劫後餘生的萎靡和更深沉的恐懼。孩子們之間的交流變得更少，眼神躲閃，連課間的喧鬧都壓抑了許多，只剩下書本翻動和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如同囚徒在寂靜中舔舐傷口。
秦夜蜷縮在靠窗的座位上，蒼白的指尖無意識地捻着半截斷掉的鉛筆芯。心口殘留的隱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神經。識海中，《幽冥觀想法》構築的冰封壁壘暫時隔絕了幻陣的餘波，卻也帶來了靈魂深處的疲憊與滯澀。廣播體操的暖流和《汲微術》竊取的陰冷生機，如同涓涓細流艱難修補着這具殘破的軀殼，杯水車薪。
窗外，灰撲撲的天空下，微型構裝體“暗蜂”冰冷的復眼閃爍着不易察覺的紅光，如同鬼魅的星辰，以遠高於普通班級的頻率巡弋着啓智班的上空。前排，蘇曉那挺直的背影如同精準的標尺，每一次指尖無意識掠過的微弱精神漣漪，都像是冰冷的探針，無聲地掃描着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窒息。 一種被精密儀器從物理和精神雙重維度監控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着秦夜的脖頸。
就在他默默計算着體內能量恢復的速度時——
【強制社交任務發布：組建“共同進步”互助學習小組。】 【任務目標：於三日內，選定並成功組建一個不少於三人（含宿主）的課後學習互助小組。】 【任務獎勵：團隊協作能力微弱提升（精神韌性臨時+3%），《初級冥想引導術（團隊版）》精神烙印。】 【失敗懲罰：社交恐懼加劇（表達能力下降30%，持續至任務完成），顯著增加被孤立及觀察風險。】
冰冷的系統提示如同催命符，在識海中陡然炸響。
互助小組？團隊協作？ 秦夜殘魂深處泛起一絲冰冷的譏誚。系統這是嫌他被監控得還不夠徹底？要將他的活動範圍和信息暴露進一步鎖定在“小組”這個微縮牢籠裏？
拒絕？懲罰是社會性“死亡”和更深的孤立，在九處編織的羅網中，這無異於自尋死路。 接受？如何在無數雙眼睛下篩選棋子而不引火燒身？
他需要僞裝中的僞裝。小組必須組建，成員必須有用，且……足夠“平庸”，絕不能是蘇曉那種顯眼的觀察節點。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無聲地掃過教室裏一張張或惶恐、或麻木、或帶着早熟功利的臉龐。
第一個目標，很快鎖定。 教室後排角落，一個龐大的身影幾乎塞滿了小小的課桌椅。林鐵柱，石頭。他穿着明顯不合身、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袖口和褲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一截古銅色的、肌肉虯結的小臂和腳踝。此刻，他正對着攤開的語文課本，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個疙瘩，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抓着鉛筆，如同捏着一根繡花針，對着一個簡單的“山”字，憋得額頭青筋暴起。憨厚的臉上寫滿了痛苦和茫然，與周圍“神童”的氛圍格格不入。
體育特招生。秦夜瞬間了然。九處果然不會放過石頭這種體質異常的璞玉，以“體育特招”名義塞進天才班，方便就近觀察和控制。他力量驚人，心思單純，如同一塊天然的盾牌。有他在，校園裏那些潛在的麻煩（被欺凌或挑釁）會少很多，更重要的是，一旦遭遇物理層面的危險，他就是最可靠的肉盾。
第二個目標，稍顯意外。 靠牆第三排，一個瘦小的身影幾乎縮在椅子的陰影裏。新來的轉學生，阿青。穿着同樣洗得發白但幹淨異常的舊衣服，臉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細軟的頭發遮住了大半額頭和眼睛，整個人透着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他從不主動說話，總是低着頭，走路貼着牆根，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但秦夜數次捕捉到，當窗外“暗蜂”以特定軌跡掠過，或者當李老師身上攜帶的某種電子設備發出極其微弱的能量波動時，阿青的身體會極其輕微地繃緊，蒼白的指節會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仿佛在抗拒着什麼無形的“灰塵”。那不是恐懼，更像是一種……難以忍受的刺痛？他能感知到常人無法察覺的能量波動？一種潛在的、低成本的異常預警器！
第三個目標，需要冒險。 秦夜的視線最終落在靠近後門、一個眼神靈活、帶着幾分市井油滑的男孩身上。王小六，綽號小六。父親是縣城菜市場的攤販，家境在重點班裏墊底，但消息異常靈通。哪個老師收禮了，學校後巷哪家遊戲廳新進了機器，甚至教育局孫幹事家裏的醃臢事，他都能從犄角旮旯裏淘換出來。他成績墊底，靠着一點小聰明和給班上幾個“闊少”跑腿才能在班立足。這種人，是底層信息網的節點，九處監控體系的盲區，或許能打聽到官方渠道無法觸及的隱秘傳聞。
選定目標，下一步是自然的接觸。系統任務的強制性和“共同進步”的名義，是最好的掩護。
下午最後一節是自習。秦夜抱着書本，腳步略顯虛浮（心口隱痛未消），慢吞吞地挪到石頭巨大的課桌旁。
“石……石頭哥……”秦夜的聲音帶着孩童的怯懦和一絲刻意的氣弱，指着石頭語文書上那個被鉛筆戳了好幾個洞的“山”字，“這個字……李老師……剛教過……念‘山’……”
石頭猛地抬起頭，看到是秦夜這個同樣來自山裏、看着病懨懨的小不點（而且似乎不受其他城裏孩子待見），憨厚的臉上露出一絲如同找到同伴的驚喜和求助：“山？對！對！是山！俺……俺就記得像山！可……可咋寫來着？這筆……它老不聽使喚！”他苦惱地看着自己粗壯的手指和那根可憐的鉛筆。
“我……我寫給你看？”秦夜小聲提議，拿起自己的鉛筆，在石頭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寫下一個“山”字，筆畫清晰，結構穩定。
“哎呀！對！就是這樣！”石頭眼睛一亮，巨大的手掌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引得前排幾個學生皺眉回頭。他渾然不覺，咧着嘴笑，“小石頭，還是你厲害！以後……以後你能多教教俺不？俺請你吃俺奶烙的大餅！可香了！”他壓低聲音，帶着山裏人的淳樸和熱切。
第一步，石頭，入手。
接着，秦夜“不經意”地抱着書本走過阿青的座位。一本薄薄的練習冊“不小心”從他懷裏滑落，正好掉在阿青的腳邊。
輕微的聲響讓阿青如同受驚的兔子，瘦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幾乎是本能地迅速彎腰，撿起了那本練習冊。他的動作快得驚人，手指在觸碰到書皮的瞬間又像被燙到般縮了一下，但還是飛快地將書遞還給秦夜，自始至終沒敢抬頭，聲音細弱蚊蚋：“……你……你的書……”
“謝……謝謝……”秦夜接過書，聲音同樣細小，帶着一絲刻意僞裝的感激和不安。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他清晰地捕捉到，當教室天花板角落一盞老舊的熒光燈管因電流不穩發出極其細微的嗡鳴時，阿青那低垂的眼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臉色似乎更白了一分。
“阿青……你……你是不是也不舒服？”秦夜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真實的隱痛位置），小聲問，“這裏……有時候會疼……還會看到……奇怪的東西？”
阿青猛地抬起頭！細軟頭發下，一雙異常清澈、卻帶着深深驚惶和一絲難以置信的眼睛，瞬間對上了秦夜的視線！仿佛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被人猝然戳破！他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又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用力搖了搖頭。
沉默，但眼神的交匯已經足夠。秦夜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被理解的震動和巨大的恐懼。這是個極度敏感、長期生活在不被理解甚至被視爲“怪胎”恐懼中的靈魂。
第二步，阿青，留下種子。
放學鈴聲刺耳地響起。
秦夜收拾好書包，慢吞吞地走出教室。剛到教學樓拐角處通向校門的林蔭道，就聽到一陣壓抑的哄笑和推搡聲。
只見小六被三個穿着流裏流氣、明顯是高年級的混混堵在牆根。爲首一個瘦高個叼着半截煙頭（校規嚴禁），嬉皮笑臉地拍着小六的臉頰：“六子，聽說你最近巴結上重點班那幫小天才了？有錢了？哥幾個手頭緊，借點花花？”
小六臉上堆着諂媚的笑，眼底卻藏着憤怒和恐懼，腰彎得更低了：“強哥……您說笑了，我哪有錢……我就是個跑腿的……”
“沒錢？”旁邊一個矮胖子狠狠推了小六一把，“那你他媽前幾天在‘紅星’打遊戲的錢哪來的？給臉不要臉是吧？！”
小六被推得一個趔趄，書包掉在地上，書本散落。他手忙腳亂地想去撿，卻被瘦高個一腳踩住。
就在瘦高個揚起手作勢要打時，一個平靜的、帶着些許山裏口音的童音在旁邊響起：
“王小六，李老師讓你放學去她辦公室，說……說上次讓你打聽的那個……西城老倉庫鬧老鼠的事……有結果了嗎？”
秦夜抱着書包，站在幾步開外，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他們，仿佛只是轉達一句普通的通知。
三個混混動作一滯，狐疑地看向秦夜這個穿着土氣、病懨懨的小不點。西城老倉庫？那是他們老大剛盤下來的一個地下賭場的幌子！鬧老鼠？李老師打聽這個幹嘛？
小六也愣住了，但他反應極快，立刻順着話頭哭喪着臉喊：“強哥！強哥您看！李老師催得緊！那倉庫老鼠可邪性了，聽說都咬壞了好幾台機器了！我得趕緊去匯報啊！錢……錢我明天……明天一定孝敬您幾位！”他一邊說，一邊趁機從瘦高個腳下抽出書包，點頭哈腰就想溜。
瘦高個眼神凶狠地在秦夜和小六之間掃了幾個來回，似乎在掂量。李老師？重點班那個刻板嚴肅的女魔頭？打聽倉庫的事？他摸不清底細。最終，他惡狠狠地瞪了小六一眼，吐掉煙頭：“媽的，掃興！明天！看不到錢，老子打斷你的狗腿！”說完，帶着兩個跟班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六驚魂未定地喘着粗氣，抹了把冷汗，這才看向秦夜，眼神復雜：“你……謝了。不過你咋知道……”他想問秦夜怎麼知道西城倉庫的事。
“放學路上……聽孫幹事……和別人聊天……”秦夜含糊地解釋了一句，抱着書包繼續慢吞吞往校門口走，走出幾步，又像是想起什麼，停下，回頭看向小六，空洞的眼神裏帶着一絲“真切的”擔憂和後怕，“他們……還會找你麻煩嗎？李老師說……同學要互相幫助……要不……以後放學……一起走？我們……還有石頭哥……還有阿青……可以一起……寫作業……”
互助小組？安全？一起寫作業？ 小六看着秦夜那副弱不禁風、似乎單純想找個依靠的樣子，又想起剛才那個倉庫“老鼠”的巧妙解圍（雖然他不知道秦夜用意），心裏飛快地打着算盤。石頭那個傻大個力氣驚人，是天然的保鏢！重點班的名頭有時也能唬人。至於阿青那個怪胎……雖然晦氣，但好歹算個人頭。最重要的是，抱團取暖，總比被那些混混單獨盯上強！
“行！”小六一拍大腿，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市儈的精明，“小石頭，夠意思！以後放學我罩着你！咱們幾個一起走！我知道學校後面有個廢棄的舊倉庫，安靜得很，正好寫作業！保證沒人打擾！”
第三步，小六，捆綁入夥。
夕陽的餘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秦夜走在中間，左邊是如同鐵塔般沉默的石頭，右邊是眼神閃爍、不停打量着周圍環境的小六。阿青不知何時也遠遠地綴在了後面，像一道無聲的影子。
【強制社交任務：組建“共同進步”互助學習小組，完成。】 【團隊成員：林鐵柱（石頭）-體質異常（物理防護）、阿青（感知敏銳-能量預警）、王小六（信息節點-情報獲取）。】 【任務獎勵發放：團隊協作能力微弱提升（精神韌性臨時+3%），《初級冥想引導術（團隊版）》精神烙印傳輸中……】 【警告：團隊內個體差異顯著，潛在沖突風險提升47%。成員“阿青”精神波動異常頻率高於均值，監控風險系數提升。】
冰冷的系統提示在識海響起，那篇散發着微弱安撫氣息、旨在引導團隊精神同步的《初級冥想引導術》被強行烙印下來。秦夜殘魂毫無波瀾地將其掃入記憶角落。
他微微側過頭，眼角的餘光掠過石頭厚重如山的背影，掃過身後不遠處阿青那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的瘦小身影，最後落在小六那張充滿市井算計的側臉上。
盾牌。 預警器。 信息源。
棋子已落位。 一張簡陋卻堪用的網，在學校監控體系的縫隙中，悄然張開。
廢棄倉庫彌漫着灰塵和鐵鏽的氣味，昏暗的光線從破窗斜射進來。秦夜將一本攤開的數學練習冊推向小六，空洞的眼神裏帶着一絲“求知”的茫然：“小六哥……這道題……李老師說……要用新方法……縣城裏……最近是不是……有什麼新鮮事？”
小六撓了撓頭，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和“田”字較勁的石頭，壓低聲音，帶着一絲炫耀：“新鮮事？嘿，那可多了！就前兩天，聽說城東老棉紡廠那片筒子樓，半夜總有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唱歌！邪乎得很！還有啊，隔壁三班那個新轉來的女生，就特漂亮那個，昨天突然沒來上學了，家裏人說回老家了！可我聽門口擺攤的老王頭說，前天晚上看見她被一輛黑色的、沒牌照的小轎車接走了！嘖，真他媽怪……”
秦夜安靜地聽着，如同最耐心的海綿，汲取着每一滴渾濁的信息水滴。窗外，一只通體漆黑的“暗蜂”，無聲地掠過廢棄倉庫的屋檐。倉庫角落裏，阿青瘦小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顫抖了一下，細軟頭發下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空氣中某個常人無法看見的點，瞳孔深處，倒映着一抹快速掠過的、冰冷的猩紅“光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