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夜晚來得格外早，剛過七點，學校附近的小巷就浸在濃稠的黑暗裏。只有巷尾那間十平米的小隔間還亮着燈，昏黃的台燈光暈透過糊着報紙的窗戶，在結了薄冰的地面上投下一塊模糊的光斑。
這是陳非用英語競賽的獎金租下的地方。每月五塊錢，除了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和掉漆的書桌，什麼都沒有。但對她來說，這裏是比宿舍更安全的“秘密基地”——她能在這裏毫無顧忌地攤開那些記着未來信息的筆記本，研究那些印着陌生股票名稱的報紙。
此刻，陳非正趴在書桌上，指尖劃過一張泛黃的《財經參考》。報紙是她托人從上海捎來的，上面刊登着國內最早一批試點企業的股票發行信息。她用紅筆在幾個名字下畫了圈，筆尖在“飛樂音響”四個字上停住了。
就是它了。
前世在財經史課上見過這個名字，中國第一支公開上市的股票，後世翻了上千倍。雖然現在還只是不起眼的小公司，但陳非知道，這是能讓她的“啓動資金”滾雪球的關鍵一步。
桌角的鬧鍾滴答作響，已經指向十一點。宿舍早就熄燈了，她特意跟李紅說自己去林老師辦公室補課，才敢待到這麼晚。冰冷的空氣裏，只有她呵出的白氣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算到第三組數據時，鉛筆芯突然斷了。陳非放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目光落在桌角那個小小的鋁制飯盒上。裏面是母親中午寄來的炒花生，裹着一層薄薄的鹽粒，嚼起來又香又脆。她捏了一顆放進嘴裏，鹹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那篇采訪。
那是白之五十歲時接受的專訪，刊登在《科學中國人》雜志上。照片裏的他鬢角已有些斑白，穿着簡單的白襯衫，坐在堆滿書籍的書房裏，眼神依舊清亮。記者問他有沒有什麼遺憾，他沉默了很久，才輕聲說：“年輕時總覺得科研最重要，錯過了很多……最遺憾的是，沒能早點遇到志同道合的人。”
當時看到這句話，陳非坐在圖書館的舊期刊室裏，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她知道他說的不是愛情，是能在科研路上並肩同行的夥伴。可那時的她，只是個研究故紙堆的文科博士，連站在他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咔噠”一聲，鉛筆在指間轉了個圈，打斷了她的思緒。陳非低頭看着草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突然笑了。
指尖在“飛樂音響”的名字上輕輕敲了敲，她在心裏默默地說：白之，別急。
很快，你就會遇到了。
不是遇到那個只會在遠處偷偷看你的中文系女生，而是遇到一個能在實驗室跟你爭論公式、能在黑板上跟你推導模型、能在你說出“量子隧穿效應”時立刻接出“在納米尺度下可觀測”的陳非。
窗外的風刮得更緊了，嗚嗚地像在哭。陳非起身關窗，冷風灌進來的瞬間，她看見遠處物理系教學樓的方向，還有一盞燈亮着。
是他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按了下去。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了。現在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在爲“遇到”做準備。
她重新坐回書桌前，換了支鉛筆芯，繼續在草稿紙上演算。這次算的不是股票收益，而是上周旁聽時張教授留下的那道量子力學難題。白之當時在課堂上提出了一種解法，她總覺得不夠簡潔。
筆尖在紙上飛快地遊走，一個個符號跳躍着，像聽從指揮的士兵。前世學過的路徑積分方法此刻派上了用場，她避開了白之采用的復雜變量替換，直接從拉格朗日量入手，推導過程居然比預想中順利。
當最後一個等號落下時，陳非長長地舒了口氣。窗外的天已經蒙蒙亮了，東方泛起一層淡淡的魚肚白。她看着草稿紙上那串簡潔的公式，突然想立刻跑到物理系，敲開那扇還亮着燈的窗戶，把這張紙遞給他看。
這個沖動來得又快又猛，讓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但她還是忍住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小心翼翼地把草稿紙折好，夾進那本《量子力學導論》裏，又在封面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底氣。
收拾東西時，晨光已經爬上了書桌。陳非疊好被子，把報紙和筆記本鎖進那個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鐵盒子裏，又仔細擦了擦桌面，確保沒留下任何痕跡。這裏的一切，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在她還沒足夠強大的時候。
走出小巷時，晨霧還沒散，帶着刺骨的寒意。路上已經有早起的清潔工在掃地，“唰唰”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陳非把圍巾拉高，遮住半張臉，快步往學校走。
路過物理系教學樓時，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那盞亮了一夜的燈，不知何時已經滅了。
有點遺憾，又有點慶幸。
陳非加快腳步，走進晨霧彌漫的校園。食堂已經開始供應早飯，遠遠就能聞到玉米粥的香味。她摸了摸口袋裏剩下的幾顆花生，腳步輕快得像踩着雲。
回到宿舍時，李紅還在睡夢中，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陳非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坐在書桌前，翻開了那本夾着草稿紙的《量子力學導論》。
陽光透過結了冰花的窗戶照進來，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看着那串自己推導的公式，又想起白之那句“沒能早點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快了。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也對那個此刻或許正在食堂吃早飯的人說。
等我把這些“準備工作”做好，等我轉到物理系，等我能用實力站在你面前——到那時，我不僅要做你的同行者，還要做你最默契的搭檔。
至於暗戀的遺憾？
陳非筆尖一頓，在公式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指向書頁空白處。那裏，她用極輕的力道寫了兩個字：
“等我。”
字跡很快被她用橡皮擦掉了，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像雪地裏被悄悄踩過的腳印。但陳非知道，這道痕跡會刻在心裏，陪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個既定的未來，走向那個注定要和她並肩一生的人。
窗外的冰花漸漸融化，露出一片清明的天。陳非合上書本，拿起課表看了看——今天上午有節物理系的熱力學課，她得早點去占個好位置。
腳步落在走廊上，輕快而堅定。這個冬天似乎不再那麼冷了，因爲她知道，每往前走一步，就離他更近了一點。而那些藏在秘密基地裏的計劃，那些寫在草稿紙上的公式，都是她走向他的底氣。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