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升到中天時,白芷聽見院壩裏傳來趙大柱娘尖利的嗓音。她趴在門縫上,幹裂的嘴唇蹭過門板上的木屑,嚐到一股土腥氣。昨兒趙大柱把玉米糊糊摔在地上後,這已是她斷食的第二天。胃裏像有把鈍刀在翻攪,每一次痙攣都牽扯着太陽穴突突直跳。
“讓她餓着!” 趙大柱的聲音隔着門板傳進來,帶着剛從地裏回來的粗重喘息,“看她還敢不敢提回城的事!” 白芷縮了縮身子,後背貼上冰冷的土牆。昨晚她偷偷用碎瓷片撬門閂,那 “咯吱” 聲驚得趙大柱踹開門罵了半個時辰,末了還往門軸裏塞了把溼泥。
現在門縫外,趙大柱他爹蹲在門檻上砸煙鍋,火星子濺在白芷昨天掉落的碎布上 —— 那是她藏 “救我” 字條的地方,今早被趙大柱娘當垃圾掃走了。女人端着粗瓷碗走過,碗沿粘着玉米糊糊的殘渣,香氣像針一樣扎進白芷的鼻腔,引得她喉頭陣陣發緊。
“娃他爹,要不…… 多少給點?別真餓死了……” 女人的聲音低了下去,被趙大柱不耐煩的呵斥打斷:“餓死了再買一個!城裏大學生多的是!” 腳步聲漸漸遠去,應該是進了灶房。白芷把額頭抵在門板上,涼意稍微緩解了些眩暈。她能想象趙大柱此刻的模樣:古銅色的臉上掛着汗珠,寬肩在粗布褂下起伏,或許正端起大海碗呼嚕嚕喝着熱湯 —— 這副模樣若在大學城的籃球場邊,怕是能引得女生們悄悄拍照,誰又能想到他眼底藏着怎樣的陰鷙。
日頭偏西時,院子裏傳來農具碰撞的聲響。白芷掙扎着爬到窗邊,透過木條縫隙看見趙大柱一家三口背着竹簍往山坡走。他娘佝僂着腰,他爹扛着鋤頭,趙大柱走在最後,肩上搭着毛巾,回頭望了眼她的屋子,眼神像狼盯着陷阱裏的獵物。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山坳後,整個院子才陷入死寂,只剩下風吹過苞米地的 “沙沙” 聲。
機會來了。
白芷扶着牆站起來,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她踉蹌着走到門邊,手指觸到門板時,才發現掌心全是冷汗。門板上的木紋粗糙刺手,被無數次開合磨得發亮。她記得剛被帶來時,這扇門還能勉強推開條縫,現在卻被趙大柱用木楔死死卡住,溼泥在門縫裏結了塊,像道黑色的傷疤。
她用指甲去摳門縫裏的泥塊,指甲蓋很快就滲出血來。泥土混着血珠掉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胃裏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她彎下腰,差點吐出來。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昨天那點殘羹被趙大柱踩在腳下,現在連喝口涼水都成了奢望。眼前陣陣發黑,牆上的裂縫在視野裏扭曲成蛇形,耳邊響起嗡嗡的耳鳴。
“不能停……” 她咬着牙,把整個身體靠在門上,用肩膀去撞。門板發出 “吱呀” 的呻吟,門框上的土灰簌簌往下掉。可門閂紋絲不動,溼泥被撞得飛濺起來,糊了她一臉。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飛速流失,每一次撞擊都像是在消耗最後一點生命力。
想起大學體育課測八百米,她跑到最後總會眼前發黑,可只要看見終點線,就還能咬着牙沖過去。那時室友會在終點遞上葡萄糖水,笑着罵她不要命。現在呢?終點線在哪裏?葡萄糖水又在哪裏?
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門板,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布偶。陽光從窗洞斜射進來,在她面前投下一道狹長的光斑。光斑裏漂浮着無數塵埃,它們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飛舞,像極了此刻的她。
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摳着門板,指甲已經劈叉,露出底下粉嫩的肉。每一次觸碰都帶來尖銳的疼痛,可她感覺不到了。就像心一樣,在無數次的希望與失望中,慢慢變得麻木。
昨晚趙大柱罵她時,她還在心裏盤算着等他們下地就撬門;今早聽見他們說要去侍弄梯田,她還偷偷數着牆上的磚縫計算時間;剛才看見他們走遠,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摸到了自由的衣角。可現在,這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卻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
肚子又在叫了,不是之前那種絞痛,而是一種空洞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哀號。她想起媽媽做的番茄炒蛋,想起學校後街的麻辣燙,想起圖書館樓下賣的烤冷面 —— 那些曾經唾手可得的食物,此刻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爲什麼偏偏是她?她不過是晚歸了一會兒,不過是走了條近路,怎麼就掉進了這個無底深淵?她想起臨被拖上車前,看見面包車後視鏡裏自己驚恐的臉,那時候她還以爲是遇到了普通的綁架,只要給錢就能脫身。
真是天真啊。
眼淚又流下來了,這次沒有聲音,只是默默地滑落,掉在衣襟上,很快就被幹涸的皮膚吸收。她看着自己劈叉的指甲,看着門板上暗紅的血痕,看着窗洞外漸漸變暗的天色,心裏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碎裂、坍塌。
也許趙大柱是對的,她這輩子都逃不出去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竟奇異地帶來了一絲平靜。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放棄了掙扎,任由身體沉入冰冷的水底。她不再去想城裏的父母,不再去想大學的課堂,不再去想自由的空氣。那些都太遠了,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她靠在門板上,慢慢閉上了眼睛。胃裏的飢餓感似乎也減輕了,只剩下一種輕飄飄的虛無感。耳邊是風吹過苞米地的聲音,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
也許就這樣餓着,也挺好的。
至少,不用再掙扎了。
至少,不用再抱有希望了。
天色徹底黑下來時,院壩裏傳來了腳步聲。白芷沒有睜眼,也沒有動彈。她聽見趙大柱在跟他娘說話,聽見狗在搖尾巴,聽見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喲,還坐着呢?” 趙大柱的聲音帶着戲謔,門被推開了。
白芷緩緩睜開眼,目光空洞地看着他。燈光從他身後照進來,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影。他臉上帶着勞作後的疲憊,卻又有種掌控一切的得意。
“想明白了沒?” 他蹲下來,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
白芷沒有反抗,任由他擺弄。她的眼神渙散,像一潭死水,再也映不出任何情緒。
趙大柱看着她這副模樣,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這就對了!早這麼聽話,不就少吃點苦頭嗎?” 他鬆開手,站起身,“餓了吧?等着,給你端吃的來。”
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灶房方向。
白芷依舊靠在門板上,沒有動。
桌上很快就多了一碗玉米糊糊,熱氣騰騰的,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但她沒有看,也沒有動。
她只是盯着對面斑駁的土牆,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塑。
心,已經死了。
在那扇推不開的木門前,在兩天的飢餓與絕望中,一點點,徹底地,死了。就這麼死了也好。再見了爸爸媽媽,再見了林宇哥,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