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鏽味的晨霧還沒散盡,陳慫就被鐵鏈拖地的巨響驚醒了。
他抱着鐵骨硯縮在稻草堆裏,一夜沒合眼,眼底布滿血絲。硯台裏的影子在黎明前最暗的時刻消失了,可那無聲的 “九層,救我” 四個字,像烙鐵似的燙在他視網膜上,睜眼閉眼都是那個詭異的口型。
“譁啦 —— 譁啦 ——”
鐵鏈聲越來越近,還夾雜着沉重的喘息,像是有人被拖拽着,每一步都耗盡了全身力氣。陳慫的心髒猛地提到嗓子眼,他下意識地把鐵骨硯塞進稻草堆深處,用破布蓋好 —— 這方邪門的硯台已經成了他的軟肋,他怕任何人看見,更怕那影子再次出現。
牢房外的走廊突然傳來獄卒的怒喝:“老東西!快走!磨磨蹭蹭的想挨揍?”
緊接着是 “啪” 的一聲脆響,像是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聲音。陳慫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被鞭子抽的滋味,後背的舊傷突然隱隱作痛。
他爬到鐵欄杆邊,透過欄杆的縫隙往外看 ——
兩個獄卒正拖着個佝僂的身影往前走,那人穿着洗得發白的儒衫,頭發花白凌亂,臉上布滿血污,正是前幾天因 “清風不識字” 被定罪的老儒生!他的雙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着,顯然是被打斷了,只能被鐵鏈拖着在地上滑行,儒衫下擺早已磨破,沾滿了泥土和血跡,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跡。
“不…… 不要……” 老儒生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嘴角不斷涌出白沫,“我沒有…… 我沒有罵陛下……”
“還敢狡辯!” 獄卒又是一鞭抽下去,“張侍郎親自審定的案子,你以爲能翻案?”
張侍郎…… 張啓山!
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是張啓山!他果然來了!老儒生的案子被他重新翻出來,顯然是要殺雞儆猴 —— 而這只雞,很可能就是自己!
當獄卒拖着老儒生經過陳慫的牢房時,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忘了。老儒生的眼睛半睜着,渾濁的眼珠正好對上他的視線,那裏面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像兩口幹涸的古井。
陳慫嚇得猛地後退,“撲通” 一聲摔在稻草堆裏,他趕緊捂住眼睛,手指卻控制不住地顫抖,指縫間漏出的光線裏,全是老儒生那雙空洞的眼睛。
他不敢看,真的不敢看。
可腦海裏卻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老儒生的罪名是 “清風不識字”,他的罪名是 “反詩骨”;老儒生寫了句被曲解的詩,他藏着揭露貪腐的詩卷;老儒生被打斷了腿,他被打瘸了腿…… 他們之間,只差一場公開的處決。
“把他綁在腰斬台上!”
走廊盡頭傳來王大麻子的聲音,粗啞的嗓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陳慫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窒息 —— 腰斬!他們要對老儒生執行腰斬!
他在穿越前的歷史書上看到過,腰斬是最殘酷的刑罰之一,受刑人不會立刻死去,而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慢慢失血而亡,有的甚至能活上一個時辰,親眼看着自己的內髒流出來……
“不…… 不要……” 陳慫捂住耳朵,身體蜷縮成一團,像只待宰的蝦米。他想尖叫,想堵住耳朵,可那鐵鏈聲、腳步聲、老儒生微弱的呻吟聲,像無數根針,扎進他的耳朵,扎進他的腦子裏。
“噗通 ——”
重物落地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應該是老儒生被扔在了腰斬台上。緊接着是木板轉動的聲音,鐵鏈拖地的聲音,還有獄卒們粗俗的笑罵聲。
陳慫的胃裏突然翻江倒海,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瘋狂攪動。他想起昨天的餿粥,想起那些摻着沙子的窩頭,想起喉嚨裏卡着的血沫 —— 他想嘔吐,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能發出 “嗬嗬” 的幹嘔聲,眼淚混着鼻涕糊了一臉,狼狽得像條喪家之犬。
“時辰到!行刑!”
王大麻子的聲音像一道驚雷,炸響在寂靜的走廊裏。
幾乎是同時,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劃破了晨霧,那聲音裏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絕望,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反復切割。
陳慫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捂住耳朵,可那慘叫聲還是穿透了一切阻礙,鑽進他的腦子裏,和他自己被打、被踹、被算盤砸頭的疼痛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痛苦網,將他牢牢困住。
他知道自己應該同情老儒生,應該憤怒,應該像蘇罵罵那樣罵出聲來。可他做不到,他只剩下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怕那把刀,怕那聲慘叫,更怕下一個被綁在腰斬台上的人是自己。
“懦夫……” 陳慫在心裏罵自己,聲音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你真是個懦夫……”
穿越前,他總嘲笑電視劇裏那些貪生怕死的角色,覺得他們沒骨氣,沒血性。可當死亡真的近在咫尺,當那把刀可能下一秒就落在自己脖子上時,他才發現,自己連嘲笑別人的資格都沒有 —— 他甚至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慘叫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嗚咽,最後徹底消失了。走廊裏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只能聽到獄卒們收拾刑具的聲音,還有某種液體滴落在地上的聲音,“嘀嗒…… 嘀嗒……”,像是在爲死者倒計時。
陳慫的身體還在發抖,胃裏的翻江倒海終於平息了些,可喉嚨裏卻涌上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比上次被打掉牙齒時還要濃重。他知道,那是恐懼引發的應激反應,他的身體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這種直面死亡的崩潰。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一陣極其微弱的喘息聲,似乎來自…… 走廊裏?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老儒生…… 還沒死?
他猶豫了很久,恐懼和一絲莫名的沖動在他心裏反復拉扯。最終,他還是忍不住挪開了捂住眼睛的手指,透過鐵欄杆的縫隙,小心翼翼地看向走廊盡頭。
老儒生還趴在腰斬台上,上半身微微起伏,顯然還有氣息。他的頭顱歪向一邊,正好對着陳慫的方向,渾濁的眼睛半睜着,嘴唇翕動着,像是在說什麼。
陳慫屏住呼吸,努力想聽清他在說什麼。可距離太遠,只能看到他的口型,模糊不清,難以辨認。
他下意識地往前挪了挪,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在這時,老儒生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他的嘴唇動得更快了,口型也變得清晰起來。
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 ——
他看懂了。
老儒生說的是:“血…… 能…… 活……”
血能活?
陳慫的腦子 “嗡” 的一聲,一片空白。血能活?什麼意思?是說血能讓人活下去?還是說…… 用他的血?反詩骨的血?
他想起蘇罵罵說的 “反詩骨的血能破文氣鏡”,想起刀疤臉說的 “還差三勺血墨”,想起硯台裏那個需要血墨的影子…… 難道老儒生說的 “血能活”,和這些有關?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老儒生的頭猛地垂了下去,再也沒有抬起來。那雙渾濁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可那個 “血能活” 的口型,卻像烙印似的刻在了陳慫的腦海裏。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突然涌上陳慫的心頭,不是恐懼,不是悲傷,而是憤怒 —— 對自己的憤怒。
他恨自己的膽小,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在死亡面前只會瑟瑟發抖。老儒生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用盡全力傳遞信息,而他卻像只老鼠似的縮在牆角,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連死都怕,還談什麼回家?”
陳慫猛地一拳砸在地上,粗糙的石板硌得他指骨生疼,可這點疼卻讓他清醒了許多。是啊,連死都怕,還談什麼回家?如果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就算僥幸活下來,就算真的回了家,他能心安理得嗎?能忘記老儒生的慘叫聲嗎?能忘記那雙空洞的眼睛嗎?
不能。
他慢慢站起身,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走到鐵欄杆邊。走廊裏,獄卒們正在清理現場,老儒生的屍體被裝進一個巨大的麻袋裏,麻袋底部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和之前鱔魚暴動時留下的血跡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魚血,哪是人血。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他的臉上,陳慫下意識地摸了摸 —— 是血。
不知什麼時候,麻袋被拖過他的牢房門口,一滴血正好濺在他的臉上。那血還帶着微弱的溫度,像一顆跳動的火星,落在他冰冷的皮膚上。
陳慫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擦掉,他任由那滴血在臉上慢慢幹涸,變成一塊暗紅色的硬殼。他看着麻袋被拖向走廊盡頭,拖向那個堆放屍體的停屍房,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念頭:
他要活下去。
不是像老鼠一樣苟活,而是像老儒生希望的那樣,用自己的血,用自己的反詩骨,活下去。他要完成老儒生沒說完的話,要揭露張啓山的貪腐,要看看第九層到底藏着什麼 —— 哪怕這意味着要直面那把刀,直面死亡。
“喂!那個新來的!發什麼呆?”
一個獄卒發現了他,粗聲粗氣地罵道:“見了典獄長還不下跪?找死啊!”
陳慫抬頭一看,杜鐵骨正站在走廊中央,手裏拿着一本沾着血的《論語》,黑色的長衫上也濺了幾點血污,不知是老儒生的,還是他自己的。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陳慫,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
周圍的囚犯都嚇得跪在地上,頭埋得很低,連大氣都不敢喘。陳慫的腿也在發抖,膝蓋發軟,幾乎要跪下去 —— 那是身體的本能,是對權威的恐懼。
可他想起了老儒生的口型,想起了臉上的血痂,想起了 “血能活” 三個字。
他咬了咬牙,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腰板,沒有下跪。
“大膽!” 獄卒怒喝一聲,沖過來抬腳就往他的膝蓋踹去,“敢不跪典獄長?給我跪下!”
“咔嚓” 一聲輕響,陳慫感覺自己的膝蓋像是碎了一樣,劇烈的疼痛瞬間席卷了他全身。他再也支撐不住,“撲通” 一聲跪倒在地,可他的頭卻倔強地抬着,依舊看着杜鐵骨。
“打得好。” 杜鐵骨突然笑了,笑聲裏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骨頭硬,是好事。”
他慢慢走到陳慫面前,蹲下身,把那本沾着血的《論語》遞到他面前:“老東西的,你看看吧。”
陳慫猶豫了一下,伸出顫抖的手接過《論語》。書頁上還殘留着老儒生的體溫,其中一頁夾着半張紙,紙上用毛筆寫着四個字,墨跡已經有些模糊,顯然是寫了很久的:
“詩能破牢。”
詩能破牢?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這和老儒生說的 “血能活” 有什麼關系?難道用詩就能打破這牢房?就能逃出去?
他剛想抬頭問杜鐵骨,卻發現典獄長已經站起身,正在和王大麻子低聲說着什麼。王大麻子的臉色很難看,不斷地搖頭,又不斷地點頭,最後深深地看了陳慫一眼,眼神復雜得讓人心頭發緊。
杜鐵骨說完話,轉身往走廊盡頭走去。經過陳慫身邊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彎腰把那半張寫着 “詩能破牢” 的紙塞到陳慫手裏,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想活,就信老東西的話。”
陳慫握緊那半張紙,感覺它比鐵骨硯還要沉重。杜鐵骨爲什麼要把這張紙給他?他到底想幹什麼?是真的想幫他,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他看着杜鐵骨遠去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典獄長的黑色長衫下擺,沾着一點奇怪的粉末 —— 那粉末的顏色和質地,和他在黑市見過的 “文氣彈” 原料一模一樣!
難道杜鐵骨也和黑市有關?也在計劃着什麼?
陳慫的腦子越來越亂,無數的線索像亂麻一樣纏繞在一起,理不出頭緒。他把那半張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藏進懷裏,緊貼着胸口的位置 —— 那裏能感受到心髒的跳動,能讓他確定自己還活着。
獄卒們已經清理完現場,走廊裏恢復了往日的死寂,只剩下老儒生的血跡還留在石板上,像一幅詭異的畫。陳慫拖着被打瘸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稻草堆裏,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膝蓋的疼痛讓他冷汗直流,可他卻覺得很踏實 —— 這疼痛證明他還活着,還能思考,還能反抗。
晚上,牢房裏一片漆黑,只有鐵欄杆外透進一點微弱的月光。陳慫靠在石柱上,看着自己被打瘸的腿,膝蓋已經腫得像個饅頭,稍微一動就疼得鑽心。他想起白天被打時的倔強,突然覺得有點可笑 —— 就憑他這點骨氣,真的能 “詩能破牢” 嗎?
他摸出懷裏的半張紙,借着微弱的月光,再次看向 “詩能破牢” 四個字。老儒生爲什麼會寫這四個字?他是怎麼知道詩能破牢的?難道他以前試過?
陳慫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那裏還殘留着被硯台 “彈” 出來的紅印子。他想起蘇罵罵的話,想起反詩骨的血能破文氣鏡。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裏升起。
他撿起白天藏起來的碎瓷片,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手心劃了一下。鮮血立刻涌了出來,滴落在那半張紙上。
奇跡發生了。
“詩能破牢” 四個字突然發出微弱的金光,像是有生命似的,在紙上跳動起來。金光越來越亮,照亮了整個牢房,也照亮了牆根的一道裂縫 —— 那道裂縫很細,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像是被人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的,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牆角的稻草堆下。
陳慫的心髒狂跳起來。裂縫!這道裂縫通向哪裏?是外面?還是…… 地底?
他想起玉佩上的地圖,想起 “黑市入口:獄卒茅房第三塊磚”,難道這道裂縫也是一個入口?是老儒生挖的?還是…… 另一個 “陳慫” 挖的?
金光漸漸暗了下去,最後徹底消失了,紙上的 “詩能破牢” 四個字也恢復了原樣,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可牆根的裂縫卻真實地存在着,在黑暗中像一條等待探索的蛇。
陳慫的心裏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他想立刻挖開裂縫,看看裏面到底藏着什麼。可理智告訴他不能沖動 —— 現在是晚上,獄卒隨時可能巡邏,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稻草把裂縫蓋好,又在上面壓了塊石頭,確保不會被輕易發現。做完這一切,他癱坐在稻草堆裏,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了。
白天直面死亡的崩潰感再次襲來,和 “詩能破牢” 的希望反復撕扯着他的神經。他知道,一旦他選擇相信老儒生的話,選擇從這道裂縫走出去,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 那很可能是一條死路,一條比腰斬台更痛苦的死路。
可如果不走呢?等着張啓山來找他的麻煩?等着杜鐵骨的試探?等着硯台裏的影子把他拖進更深的深淵?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陳慫想起這句古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以前覺得這是勇氣,現在才知道,這其實是撕裂 —— 是理智和情感的撕裂,是求生和求死的撕裂,是想回家和必須留下的撕裂。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能盯着那道被稻草掩蓋的裂縫發呆。裂縫裏一片漆黑,像是能吞噬一切光線,也像是能吞噬一切希望。
就在這時,裂縫裏突然飄出一張小小的碎紙,像一片被風吹動的葉子,輕輕落在陳慫的腳邊。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他撿起碎紙,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 ——
碎紙上的字跡很潦草,是用一種他無比熟悉的筆寫的 —— 馬克筆!那是他穿越前常用的筆,用來在劇本上做標記的!
而那字跡,赫然是他自己的!
上面寫着一行字:
“再罵三句,就能看見我了。”
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自己的字跡?用馬克筆寫的?“再罵三句,就能看見我了”?
這是什麼意思......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