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人說話,當真是字字如刀,句句誅心,半點情面都不留。
程浩臉上的笑容不變,卻已經帶着一絲冷意:“劉科長,回頭把小陳同志的檔案材料調出來,給咱們這位鐵面無私的陸大首長好好審一審。”
“不必了。”
陸川直接打斷,聲音裏透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們籌備處的招人原則,一向是政治面貌第一,個人能力第二,在單位裏跟潑婦一樣打架鬥毆、思想作風有問題的女同志,沒資格進我的部門。”
他竟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直接給她扣上了“思想作風有問題”的帽子。
幾位隨行的幹部面面相覷,臉上的神情都有些尷尬,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插話。
陳嫣心裏那股被壓抑許久的委屈和怒火,再也控制不住。
她猛地抬起頭,迎上他那雙冰冷的眸子,大聲反駁道:“陸首長,您只憑我臉上的傷,就給我定了性?作爲領導幹部,您在判斷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麼先入爲主、不問青紅皂白的嗎?”
他深邃的目光,緊緊地鎖定着她的眼睛,冷聲質問:“你的思想作風到底怎麼樣?是我不了解,還是你自己心裏沒數?非要我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把你幹過的好事,一件件說出來?”
陳嫣一眨不眨地跟他對視着,臉頰因爲憤怒和羞辱而鼓脹起來,胸口憋着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已經開始後悔昨晚在招待所裏,自己的行爲太過大膽出格。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人沒攀上,反而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調動工作的機會給攪黃了。
但眼下,除了示弱,她別無他法。
她的眼角泛起一層紅暈,嘴唇被自己死死地咬住,滲出了一絲血腥味。
那副樣子,看上去既委屈,又倔強得讓人心頭發緊。
程浩見狀,趕忙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軀將她擋在了身後。
他看着陸川,皺起了眉頭。
“我說陸大首長,你跟一個小姑娘這麼較真有意思嗎?她還是你老家的同鄉呢,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算看在我這張薄面上,這個會計的名額,我就給她留了,明天就讓她去籌備處報到。”
這話說得隨意,卻讓旁邊幾個幹部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在整個縣城,敢用這種調侃的語氣跟陸川說話的,除了程浩,找不出第二個。
誰都知道,他們倆是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發小,關系鐵得很,不然程浩也不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直接替人拍板。
陸川冷冷地瞥了程浩一眼,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了。”
從飯店回來的路上,程浩爲了緩和氣氛,主動跟陳嫣聊起了他和陸川小時候的事。
“別看小陸現在人模狗樣的,跟個活閻王似的,小時候可淘氣了,我們住一個大院,一到冬天,就合夥偷我爸種的紅薯,在雪地裏刨個坑,自己生火烤,那家夥,看着挺斯文,搶起烤紅薯來比誰都凶。”
他透過後視鏡看着陳嫣,笑着說:“後來他爸的官越升越高,他就再也沒吃過那玩意兒了,人啊,都是會變的。”
陳嫣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把“烤紅薯”這三個字,牢牢地記了下來。
程浩將陳嫣送回了那個破舊的小雜院門口。
車子開走後,一陣呼嘯的北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吹得人睜不開眼。
陳嫣縮了縮脖子,一個人迎着風,邊走邊冷靜地梳理着眼下的亂麻。
家裏那筆還不清的人情債和父親沉冤未雪的案子,像兩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她心口上。
按理說,她應該步步爲營,不該如此心急,但她真的等不了了。
自她父親被帶走,母親氣病倒床的那天起,仇恨的種子就像鬼針草一樣,在她心裏扎了根,日日夜夜瘋狂地吸食着她的血肉,讓她不得安寧。
除了爲父平反,讓孟家血債血償,她的人生再無他念。
放眼整個縣城,能跟孟家那棵大樹抗衡的,恐怕也只有陸川這尊從京城來的“大佛”。
她只能把所有的寶,都押在他身上。
可跟陸川的幾次接觸,讓她越發覺得,這個男人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玄鐵,油鹽不進,針扎不穿。
幸好,程浩的出現,像是在這銅牆鐵壁上,給她撬開了一道縫。
但她也清楚,從這道縫裏鑽進去,每一步,都可能被碾得粉身碎骨。
三天後,陳嫣拿着供銷社人事科開出的介紹信,走進了縣政府大院深處的那棟三層小樓。
這裏,就是“重點項目籌備處”的臨時辦公點。
程浩顯然提前都打點好了一切。
人事科的劉科長只是象征性地問了幾個問題,便在她的調動文件上,蓋上了鮮紅的印章。
陳嫣隔天就被通知可以去上班了,但有三個月的學習考察期,考察期滿合格,才能把她的人事檔案和戶口,正式從商業系統轉過來。
籌備處裏臥虎藏龍,不是名牌大學分配來的高材生,就是從部隊轉業的年輕軍官,個個前途無量。
陳嫣一個只有高中學歷、從供銷社櫃台調來的售貨員,在這裏像一只混進天鵝群的醜小鴨,無論她走到哪裏,都能感覺到那些若有若無的審視和排擠。
她被無聲地孤立了,但她毫不在意。
從報到那天起,她就一門心思撲在了工作上,學着使用那些她從未見過的油印機,學着分辨那些復雜的圖紙符號,學着整理那些堆積如山的檔案。
三個月的考察期,對別人來說是煎熬,對她來說,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要用最短的時間,做出成績,讓某個人,看到她的價值。
進籌備處快一個星期了,她只在走廊裏遠遠地見過陸川一次,連個正臉都沒看清。
而另一邊,程浩卻隔三岔五地托人帶話,不是約她去看新上映的電影,就是約她去工人俱樂部跳舞。
她都以工作太忙,要學習新業務爲由,一次次地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