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過後，吊腳樓裏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洗滌過，連帶着蘇暖心中那些因林浩電話而起的疑慮和陰霾，也被那晚阿骨極致的脆弱和依賴沖刷得淡了許多。一種心照不宣的、更加親昵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悄然滋生。阿骨似乎也因爲那晚被允許留在蘇暖房間而獲得了某種安全感，臉上的笑容多了些，眼神裏的怯懦也褪去了幾分，變得更加依戀和……自然。
這天清晨，陽光格外燦爛，將連日陰雨帶來的溼漉氣息一掃而空。碧空如洗，遠山青翠欲滴，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蘇暖看着窗外明媚的景色，心中一動。她來苗疆這麼久，大多時間都待在寨子附近寫生，還未曾真正深入地去領略過周邊更原始、更壯麗的自然風光。而且，經歷了之前的種種，她也迫切地需要一場純粹的、遠離吊腳樓和寨子、只屬於她和自然的出行，來理清自己越來越紛亂的心緒。
“阿骨，”她轉過身，看向正在小桌前笨拙地幫她整理畫具的少年，他今天換上了一件幹淨的靛藍色土布上衣，襯得膚色愈發白皙，“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出去走走，到遠一點的地方看看，好不好？”
阿骨抬起頭，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亮的星辰。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點頭，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純粹欣喜的笑容：“好！暖暖姐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他的反應讓蘇暖心中泛起一絲暖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感。被人如此全然信賴和需要的感覺，確實容易讓人沉溺。
最終，蘇暖決定租用寨子裏唯一那輛看起來有些年頭的二手摩托車代步。這樣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也更自由。她以前在城市裏偶爾會騎共享電單車，對這種兩輪交通工具並不算完全陌生。
當她帶着阿骨走到那輛沾着泥點、漆色有些剝落的紅色摩托車前時，阿骨的眼神裏流露出明顯的好奇和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審視。他安靜地看着蘇暖跟車主，一個皮膚黝黑、笑容憨厚的苗家青年阿旺，用夾雜着普通話和生硬苗語的交流付了押金和租金，接過了那把看起來同樣有些年頭的鑰匙。
“暖暖姐，這個……安全嗎？”在阿旺離開後，阿骨小聲問道，目光落在摩托車那略顯磨損的輪胎和有些鬆垮的鏈條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應該沒事的，就是代個步。”蘇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拍了拍沾滿灰塵的坐墊，“我以前騎過類似的。來，上車吧，我帶你。”
她跨坐上摩托車，插進鑰匙，嚐試着發動。引擎發出一陣沉悶而吃力的轟鳴，伴隨着幾聲咳嗽般的異響，最終還是顫巍巍地啓動了，排氣管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煙。
蘇暖深吸一口氣，感受着身下機器傳來的震動，心中也有些沒底，但面上不顯。她回頭對站在一旁的阿骨說：“上來吧，坐穩了，抱住我的腰。”
阿骨看着她，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關切，有猶豫，但最終都化爲了全然的信任。他動作略顯生澀地跨上後座，雙手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虛虛地環住了蘇暖的腰。他的手臂修長，即使只是虛環着，也帶來一種無形的包裹感。隔着薄薄的衣料，蘇暖能感覺到他指尖微涼的觸感和手臂肌肉些微的緊繃。
“坐穩了？”蘇暖問道，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發幹。
“嗯。”身後傳來阿骨低低的回應，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後頸。
蘇暖定了定神，擰動油門。摩托車發出一聲嘶吼，笨拙地向前竄去，駛上了寨子通往山外的、蜿蜒起伏的碎石土路。
初始的一段路還算平穩。雖然顛簸，但尚在可接受範圍內。山風迎面吹來，帶着陽光和草木的芬芳，拂起蘇暖的長發和衣角，也吹散了心底最後一絲陰鬱。道路兩側是連綿的梯田，在陽光下閃爍着粼粼波光，更遠處是層巒疊嶂的墨綠色山巒，雲霧繚繞，如同仙境。
阿骨起初身體有些僵硬，雙手始終保持着那種虛環的、克制的姿勢。但隨着摩托車的行駛，他似乎漸漸放鬆下來。他的手臂不自覺地收攏了一些，將臉頰輕輕貼在了蘇暖的後背上。
隔着衣物，蘇暖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臉頰的輪廓和溫熱的體溫。這個依賴的、全然信任的姿態，讓她的心像是被羽毛輕輕搔刮，泛起一陣奇異的酥麻和悸動。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後背的肌肉因爲他貼近的呼吸而微微顫栗。
這種親密無間的感覺，混雜着風馳電掣的自由和眼前壯闊的景色，讓她暫時忘卻了所有煩惱，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享受着這難得的、仿佛逃離了所有束縛的時刻。
“暖暖姐，你看那邊！”阿骨偶爾會在她耳邊輕聲提醒，指向某處特別美麗的風景，聲音裏帶着孩子般的雀躍。他的指向總是精準而獨特，往往能發現一些被她忽略的、隱藏在山水間的細節之美。
蘇暖順着他的指引望去，心中對他的觀察力再次感到驚嘆。這真的只是一個“失憶”的人所能擁有的敏銳嗎？
然而，這份和諧與愜意，在一個陡峭的長下坡路段，被猝然打破。
坡道又長又陡，彎急路窄，一側是嶙峋的山壁，另一側則是深不見底、雲霧彌漫的懸崖。蘇暖下意識地捏緊了刹車手柄，想要控制住車速。
就在她手指用力的瞬間——
一種令人心悸的空蕩感從刹車手柄傳來！
前端的手刹幾乎沒有任何阻力，輕飄飄地就被她捏到了底！而幾乎在同時，她腳下踩下的後刹，也只傳來一陣虛軟無力的反饋，根本無法有效制動！
摩托車失去了有效的刹車控制，在自身重力和坡度的雙重作用下，速度驟然飆升，像一匹脫繮的野馬，朝着坡下瘋狂沖去！
“啊——！”蘇暖驚恐地尖叫出聲，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當頭澆下，讓她四肢冰涼。強烈的風聲在她耳邊呼嘯，兩側的景物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死亡的色彩。前方就是一個急轉彎，按照這個速度沖下去，結局毫無疑問是車毀人亡，墜入那萬丈深淵！
絕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她感覺到身後一直安靜環抱着她的阿骨，身體猛地繃緊了！
不是恐懼的僵硬，而是一種……類似於獵豹出擊前的、極具爆發力的緊繃！
緊接着，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籠罩了她和這輛失控的摩托車。
那是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滯澀感”。
仿佛空氣中突然充滿了無形而粘稠的阻力，又像是車輪瞬間陷入了某種看不見的、極具韌性的泥沼。瘋狂加速的勢頭被一種強大而隱秘的力量硬生生拖住、減緩！
車速，在以一種違背物理常識的方式，急劇下降！
與此同時，蘇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摩托車的輪胎邊緣、刹車盤附近，有數道極其細微、幾不可見的幽暗影子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空氣中，似乎彌漫開一股極淡極淡的、類似於陳年草藥碾碎後的清苦氣息，瞬間就被疾風吹散。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當蘇暖的大腦還在因爲極度恐懼而一片空白時，失控的摩托車已經被那股無形的力量強行遏制住了沖勢，變得“溫順”下來，雖然依舊在下坡，但速度已經降低到了一個可以勉強控制的範圍。
蘇暖幾乎是憑借着求生的本能，死死把住方向龍頭，輪胎在碎石路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車身劇烈搖晃着，險之又險地擦着懸崖的邊緣，堪堪轉過了那個致命的彎道！
轉過彎後，是一段相對平緩的路面。蘇暖用盡全身力氣，借助引擎制動和還有微弱效果的腳刹，終於顫抖着將摩托車歪歪扭扭地停在了一處稍微寬敞的平地上。
車輪停止轉動的瞬間，蘇暖整個人都虛脫了，雙手死死抓住滾燙的車把，支撐着幾乎軟倒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額頭和後背瞬間被冰冷的汗水浸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劫後餘生的巨大沖擊讓她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暖……暖暖姐！”阿骨急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顯而易見的驚慌和後怕。他迅速從後座下來，繞到她面前，雙手扶住她顫抖的肩膀，俯下身，焦急地看着她蒼白的臉，“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他的臉色也同樣蒼白，那雙清澈的眼睛裏盛滿了真實的恐懼和擔憂，甚至比蘇暖還要驚魂未定。他上下打量着蘇暖，手指因爲緊張而微微用力，指尖冰涼。
蘇暖抬起劇烈顫抖的眼皮，看向近在咫尺的阿骨。他看起來是如此的慌亂和無助，仿佛剛才經歷生死時速的是他，而不是她。
可是……
剛才那詭異的感覺是什麼？
那突如其來的、違背常理的阻力是什麼？
那些輪胎邊緣一閃而過的幽暗影子是什麼？
那瞬間彌漫又瞬間消散的清苦氣息又是什麼？
真的是她的錯覺嗎？是因爲過度恐懼而產生的幻覺嗎？
還是……還是和他有關？
集市上那個混混詭異的下場，月下他御使幽藍光點的身影，此刻與剛才那驚險萬分卻又化險爲夷的一幕，在她腦海中瘋狂交織碰撞！
一次是巧合，兩次……還能是巧合嗎？
她張了張嘴，想問他，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幹澀得發不出任何音節。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那片看似清澈見底的驚慌和擔憂後面，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阿骨被她看得有些不安，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直視，更加用力地扶住她的肩膀，聲音帶着哭腔般的顫抖：“暖暖姐，你別嚇我……你說話啊……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騎這個的……我們回去，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臉上滿是懊悔和自責，那情態真實得無可挑剔。
蘇暖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尖銳的懷疑，又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和無力感所取代。
她該相信什麼？
相信這接連發生的、指向明確的“意外”和“巧合”？
還是相信眼前這個看起來被嚇壞了、全心全意依賴着她、擔憂着她的少年？
最終，她只是極其疲憊地、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沙啞：“……我沒事。就是……嚇了一跳。”
她推開阿骨的手，踉蹌着從摩托車上下來，雙腿依舊發軟。她走到路邊，扶着一棵歪脖子樹，望着腳下深不見底、雲霧繚繞的懸崖谷底，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如果……如果剛才沒有那股詭異的力量介入……
她不敢再想下去。
阿骨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着頭，不安地絞着手指。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他周身那層若有若無的、與這明媚天氣格格不入的陰鬱和……神秘。
蘇暖深吸了幾口帶着草木清香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回頭看了看那輛如同定時炸彈般的摩托車，又看了看一臉忐忑、等待她發落的阿骨。
回去的路還很長，而且多是上坡，推着這輛破車回去顯然不現實。
她咬了咬牙，走到摩托車旁，仔細檢查起來。前刹車的線纜果然已經老化斷裂，後刹車片也磨損得幾乎看不見了。這確確實實是一場因爲車輛老化導致的、純粹的意外。
這個發現，讓她心中稍定，卻又更加迷茫。
難道……剛才真的只是她命大，在關鍵時刻穩住了車身？那些詭異的感覺，真的只是恐懼導致的幻覺？
她抬起頭，看向阿骨。他正蹲在一旁，用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着什麼，側臉在陽光下顯得安靜而美好，帶着一種易碎的純淨。
蘇暖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矛盾。理智和直覺在激烈地鬥爭着。
最終，她做出了決定。
“……我們，慢慢推回去。”她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阿骨抬起頭，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但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好。”
於是，在這條盤旋於崇山峻嶺之間的寂靜山路上，蘇暖推着那輛險些要了她性命的破舊摩托車，阿骨沉默地跟在她身旁。陽光依舊明媚，山風依舊清爽，但來時的那份輕鬆和悸動，早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重、更加難以言說的隔閡，和深植於蘇暖心底的、揮之不去的疑雲。
他再次保護了她，用一種她無法理解、無法證實的方式。
這份保護，讓她活了下來，卻也讓她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陷入一個更加深邃、更加無法掙脫的迷局之中。
她追尋的“靈”，似乎總在她最危險的時刻，以這種隱晦而強大的方式，彰顯着它的存在。
只是，這究竟是守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禁錮？
蘇暖推着車，目光掠過腳下幽深的峽谷和遠處蒼茫的群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這片神秘土地上的渺小和無助。
而身邊這個看似純淨無害的少年，他的身影，在這壯闊而危險的山景映襯下，也顯得愈發迷霧重重，深不可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