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入了一片溫暖的黑暗，又像是被包裹在流動的水中。程燁漂浮着，耳邊隱約傳來細碎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交談，又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
他費力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素淨的白色帳頂，繡着幾枝淡雅的蘭草。鼻尖縈繞着一股熟悉的藥香，比謝筱筱給的金瘡藥更濃鬱，還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清苦的氣息。
這不是他的下人房。
程燁猛地想坐起身，卻被後背傳來的劇痛釘回床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額上瞬間沁出冷汗。
“別動。”
一個溫和的女聲在床邊響起，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虛弱。
程燁偏過頭，只見床邊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色長衫的少女。她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沒什麼血色，唯有一雙眼睛，清澈如秋水，此刻正關切地望着他。
這張臉……有些眼熟。
程燁的記憶像是生鏽的齒輪，艱難地轉動着。他想起謝筱筱提到過的名字，想起那些關於北疆舊案的線索——
“蘇清兒小姐？”他試探着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少女微微頷首，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像是寒風中悄然綻放的白梅：“公子認得我？”
程燁這才確定，自己果然是在蘇府。他暈倒前看到的那塊“蘇府”牌匾，並非錯覺。只是，蘇家爲何會救他？
“曾聽二小姐……謝府二小姐提起過。”程燁含糊地回答，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四周。這是一間雅致的臥房，陳設簡潔卻不失精致，牆角的博古架上擺着幾盆文竹，窗台上放着一碗剛煎好的湯藥，正冒着熱氣。
“是家丁發現你倒在府外的。”蘇清兒輕聲解釋，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爹說你傷得重，就讓人把你抬進來了。趙郎中剛給你換過藥，說你背上的掌傷很凶險，幸好送來得及時。”
掌傷……程燁摸了摸後背，那裏纏着厚厚的紗布，隔着布料都能感覺到灼人的痛感。是老鬼的掌風，那力道，確實足以碎骨裂筋。
“多謝蘇大人和小姐相救。”程燁掙扎着想道謝，卻又被疼得齜牙咧嘴。
“公子安心養傷便是。”蘇清兒連忙按住他，指尖微涼，“爹說，你既是謝府的人，又是在蘇府牆外遇襲，無論如何，我們都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謝府的人？程燁心中一動。蘇瑾顯然是認出了他的身份，卻沒有點破“程易”這個化名，也沒有追問他爲何會深夜重傷倒在蘇府牆外。這份刻意的“不問”，比直接盤問更讓人心頭發緊。
“不知蘇大人……”
“爹在書房處理公務。”蘇清兒端起那碗湯藥，用小銀勺輕輕攪了攪，“藥涼得差不多了，公子趁熱喝吧。”
藥碗遞到面前，濃鬱的苦澀氣息撲面而來。程燁看着蘇清兒蒼白的臉，還有她眼底那抹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忽然想起謝筱筱說的話——蘇清兒的病，與十年前北疆的毒有關，而解藥“回魂草”，又牽扯着柳施施的家族和沈副將的冤案。
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其實早已被卷入了這場巨大的漩渦。
“有勞小姐了。”程燁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液滑入喉嚨，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後背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蘇清兒遞過手帕，看着他痛苦的模樣，輕聲道：“這藥裏加了些止痛的成分，雖然苦，效果卻好。公子……是被天香樓的人傷的？”
程燁猛地抬頭，對上她清澈的眼睛。她怎麼會知道？
蘇清兒似乎看出了他的驚訝，微微一笑：“爹書房的密函裏提過，天香樓的老鬼擅長‘裂石掌’，掌力陰狠，傷口會呈現暗紫色。方才郎中換藥時，我恰好看到了……”
原來如此。程燁鬆了口氣，卻又覺得不對勁。蘇清兒一個深閨少女，怎麼會接觸到蘇瑾的密函？又怎麼會對老鬼的武功如此了解？
“小姐懂得倒是不少。”程燁不動聲色地試探。
蘇清兒的眼神黯淡了些，輕輕撫摸着袖口的繡紋：“久病成醫罷了。這些年爲了查我的病，爹翻閱了不少醫書和卷宗，我耳濡目染，也就知道了些。”她頓了頓，抬眼看向程燁，“公子深夜遇襲，是因爲程家的事，還是沈家的事？”
程燁的心髒驟然縮緊。她連這個都知道？！
看到程燁震驚的表情，蘇清兒淺淺一笑：“公子不必驚慌。我雖臥病在床，卻也不是完全與世隔絕。程家滅門，沈家冤案，十年前的北疆舊案……這些事，像一張網，早就把安陽城許多人都纏在了一起。”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通透：“公子潛入程家老宅，找到那些信件；阿寧姑娘在天香樓安插線人，尋找糧草賬冊……你們做的這些，爹其實都知道一些。”
程燁徹底愣住了。蘇瑾竟然什麼都知道？那他爲何還要讓謝聞仙去天香樓求藥？爲何還要放任這些事情發展？
“蘇大人他……”
“爹有爹的難處。”蘇清兒打斷他，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官場上的事，從來都身不由己。他明着是爲我求藥，實則是想借機查清回魂草的來歷，查清當年給我下毒的人到底是誰。”
下毒？程燁心中劇震。謝筱筱只說她的病與北疆的毒有關，卻沒說是人爲下毒！
“十年前，我隨母親去北疆探親，無意中撞見了一些不該看的事。”蘇清兒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講述一個塵封的秘密，“回來後不久，就得了這怪病，渾身發冷，力氣日漸衰退，郎中都說無藥可醫。只有回魂草，能暫時壓制毒性……”
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而當年給沈副將定罪的‘通敵’證據裏，就有回魂草。這絕不是巧合。”
程燁的腦海裏瞬間閃過無數線索——程家的信件、沈家的冤案、柳施施的家族、蘇清兒的毒、老鬼的追殺……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十年前那個模糊的“北疆舊案”。
“小姐可知，是誰下的毒？”
蘇清兒搖了搖頭，眼底掠過一絲痛楚：“我那時候年紀太小，只記得那人穿着黑色的鬥篷，身上有股淡淡的墨蘭香……”
墨蘭香？！程燁的瞳孔猛地收縮。阿寧身上有這種香氣，那塊布料碎片上也有！難道……
“公子怎麼了？”蘇清兒察覺到他的異樣。
“沒什麼。”程燁迅速掩飾住情緒，心中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如果蘇清兒說的是真的，那阿寧的父親沈毅，會不會與下毒之事有關？還是說，這又是老鬼設下的圈套，故意用墨蘭香嫁禍沈家？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伴隨着蘇瑾沉穩的嗓音：“清兒，程公子醒了嗎？”
蘇清兒連忙起身：“醒了，爹。”
房門被推開，蘇瑾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官袍，面容儒雅，眼神卻銳利如鷹，落在程燁身上時，帶着審視與探究。
“程公子感覺如何？”蘇瑾的語氣很溫和，聽不出喜怒。
“多謝蘇大人相救，屬下感激不盡。”程燁掙扎着想下床行禮，被蘇瑾抬手制止了。
“不必多禮，養傷要緊。”蘇瑾走到床邊，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老夫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在查什麼。”
程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他的下文。
“那些信件和賬冊，關系重大，不僅是程、沈兩家的冤案，更牽扯到朝中的奸佞。”蘇瑾的聲音壓得很低，“老鬼只是枚棋子，他背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蘇大人知道是誰？”程燁追問。
蘇瑾搖了搖頭：“還不確定。但老夫可以告訴你，那人就在安陽城，甚至可能……就在我們身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程燁一眼，“你現在處境危險，天香樓和某些人，都不會放過你。若是不嫌棄，就在蘇府多住幾日，等傷好了再做打算。”
程燁有些意外。蘇瑾不僅沒有對他不利，反而願意收留他？
“大人爲何要幫我？”
蘇瑾笑了笑，目光落在蘇清兒身上：“因爲我們的敵人，是同一個。你查你的冤案，我查我的下毒之人，或許……能殊途同歸。”
程燁沉默了。他不知道蘇瑾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這蘇府到底是避風港，還是另一個更隱秘的陷阱。但他現在重傷在身，確實無處可去。
“多謝大人收留。”
“不必客氣。”蘇瑾點點頭，“清兒，你好好照看程公子。老夫還有公務要處理。”
“是，爹。”
蘇瑾離開後，房間裏又恢復了安靜。蘇清兒重新坐回床邊，看着程燁，輕聲道：“公子安心住下吧。蘇府雖然不比謝府勢大，但爹在安陽經營多年，護你一時周全，還是能做到的。”
程燁看着她蒼白卻堅定的臉，忽然想起謝筱筱。兩個同樣身處漩渦中心的少女，一個天真爛漫，用自己的方式溫暖着別人；一個聰慧通透，在病痛中洞察着真相。
“多謝小姐。”
蘇清兒微微一笑，起身收拾藥碗：“公子好好休息，我晚些再來看你。”
她離開後，程燁躺在病床上，望着帳頂的蘭草繡紋，思緒萬千。蘇瑾的話，蘇清兒的毒，墨蘭香的線索……新的謎團不斷涌現，將他纏得更緊。
他摸了摸懷裏，那枚銅哨子還在，被體溫焐得溫熱。還有阿寧塞給他的那瓶金瘡藥，也完好無損。
阿寧帶着賬冊去謝府找趙隊長了，不知道是否順利。謝聞仙會不會相信他們？謝筱筱……她現在是不是還在擔心他？
程燁閉上眼睛，後背的疼痛提醒着他這場較量的殘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無論是爲了程家的冤屈，沈家的清白，還是爲了那些關心他、信任他的人，他都必須撐下去。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灑在床沿，像一層薄薄的銀霜。蘇府的夜，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程燁知道，他在蘇府的日子，絕不會平靜。
而此刻，謝府的書房裏。
謝聞仙聽完趙隊長的匯報，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眉頭緊鎖。
“賬冊已經拿到了？”
“是，阿寧姑娘已經交給屬下了。”趙隊長躬身道，“線人也安置好了，只是……程易他爲了掩護他們，被老鬼重傷，目前下落不明。”
謝聞仙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那小子，命大得很，死不了。”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蘇府的方向，“老鬼吃了這麼大的虧，肯定會狗急跳牆。通知下去，加強府裏的戒備，特別是……看好二小姐，別讓她亂跑。”
“是。”
趙隊長退下後，謝聞仙看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深邃。程燁這步棋，倒是比他預想的更有韌性。或許，真的能靠着這小子，撕開那層塵封了十年的黑幕。
而天香樓的密室裏，老鬼捂着小腹的傷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廢物！一群廢物！”他將桌上的茶杯掃落在地，碎片四濺，“連個人都抓不住，還讓賬冊給跑了！”
跪在地上的護衛瑟瑟發抖：“樓主息怒，我們已經加派人手，全城搜捕程燁和那個女人了！”
“搜！給我往死裏搜！”老鬼怒吼道，“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找出來！還有蘇瑾，他肯定知道些什麼，給我盯緊了蘇府！”
“是！”
密室裏的燭火劇烈晃動，映着老鬼猙獰的臉，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
夜色更深了，安陽城的每一個角落，都仿佛被無形的網籠罩着。而程燁，這個意外闖入棋局的穿越者，此刻正躺在看似安全的蘇府，卻不知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