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燁是被一陣極輕的窸窣聲喚醒的。
眼皮像粘了鉛塊，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掀開一條縫。入目是半舊的月白色床幔，繡着幾枝疏朗的蘭草，針腳細密，不像尋常官宦人家的奢華，倒透着幾分清雅。鼻尖縈繞着一股復雜的氣息——有濃鬱卻不刺鼻的草藥味，有淡淡的安神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極清冽的蘭花香，與謝筱筱閨房裏的味道截然不同。
“你醒了？”
一道女聲響起，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帶着幾分怯生生的試探。程燁轉動眼珠，看到床邊坐着位少女。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綢，卻沒繡任何花紋，只在袖口滾了圈銀線。梳着簡單的隨雲髻，簪着支白玉簪，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卻沒什麼血色，顯然是長期病着的。
是蘇清兒。
程燁的腦子還有些發懵，他記得自己倒在了蘇府牆外，怎麼會在這裏？他想開口詢問，喉嚨卻幹澀得發疼，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別急，我給你倒點水。”蘇清兒連忙起身，她的動作很慢，像是怕牽動什麼，走到桌邊倒了杯溫水，又拿了個小巧的銀勺，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邊。
溫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舒適的涼意。程燁緩過勁來，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雕花梨木床上，身上的髒衣服已經被換下，穿了件幹淨的白色中衣，後背的傷口被仔細包扎過，纏着厚厚的紗布，只是一動還是疼得鑽心。
“是……你救了我？”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蘇清兒點點頭，眼神有些閃躲，手指絞着衣角：“昨晚聽到牆外有響動，讓家丁去看，就發現你倒在那裏，渾身是血……”她頓了頓，鼓起勇氣看他，“你懷裏的冊子被血浸透了，我讓人小心擦過，放在妝奩裏了，沒讓人碰。”
程燁心中一震。賬冊！他猛地想坐起來，卻牽扯到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別動！”蘇清兒連忙按住他，指尖觸到他滾燙的額頭，微微蹙眉，“你還發着燒呢，大夫說你失血太多，要好好躺着。”
程燁這才注意到她眼底的青黑，顯然是爲了照看他沒睡好。他心裏涌上一股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疑惑，還有一絲不安——他一個被天香樓追殺的人，藏在知府千金的閨房裏，若是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蘇小姐，多謝相救。我……”
“你別叫我蘇小姐，叫我清兒就好。”蘇清兒打斷他，端過床頭櫃上的藥碗，裏面是深褐色的藥汁，正冒着熱氣，“這是我爹珍藏的‘回魂草’熬的藥，能止血生肌，你快喝了吧。”
回魂草？程燁的心又是一跳。這味藥，正是柳施施用來控制蘇清兒病情的關鍵，也是十年前沈家冤案的重要線索。蘇瑾竟會用這麼珍貴的藥給他？
“這太貴重了……”
“不貴重的。”蘇清兒舀了一勺藥汁，用嘴唇輕輕吹了吹，才遞到他嘴邊，眼神清澈，“我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她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我知道你是誰。”
程燁的心髒驟然收緊：“你知道？”
“嗯。”蘇清兒點點頭，藥勺在碗裏輕輕攪動，“我聽到我爹和謝老板的人說話，說有個叫程易的家丁，爲了保護一本賬冊，被天香樓的人追殺。那本冊子，能證明十年前北疆的冤案，對不對？”
程燁沉默了。他沒想到蘇清兒看似柔弱，心思卻如此敏銳。他看着少女認真的側臉，月光透過窗櫺灑在她身上，像籠罩着一層朦朧的光暈，忽然覺得沒必要再隱瞞。
“是。我本名程燁，是程家滅門案的唯一幸存者。”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卸下重擔的坦然，“十年前的北疆舊案，不僅牽連了沈家，也毀了我的家。”
蘇清兒的手頓了頓，藥汁濺出幾滴在她素色的袖口上，像開了朵小小的墨花。她抬起頭，眼裏蒙着層水汽：“我娘就是北疆人，她說當年的沈副將是個大英雄，絕不可能通敵叛國。”她吸了吸鼻子，“我爹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這件事，只是……阻力太大了。”
程燁心中一動。原來蘇瑾也在查舊案？這倒是意料之外。
“那本賬冊，記錄了當年北疆糧草的真實去向，是證明沈副將清白的關鍵。”程燁看着她，“清兒，謝謝你救了我，也保住了賬冊。”
“應該的。”蘇清兒的臉頰微紅，把藥碗遞到他嘴邊，“快喝藥吧，涼了就沒效果了。”
藥很苦，帶着股奇特的腥氣，顯然是用名貴藥材熬制的。程燁強忍着苦澀喝了下去，蘇清兒立刻遞過來一顆蜜餞，是用烏梅做的，酸甜的味道瞬間壓下了藥味。
“你好好休息，我去讓廚房燉點燕窩粥。”蘇清兒收拾好藥碗，輕聲道，“我爹去衙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你不用擔心。”
程燁點點頭，看着她輕手輕腳地離開，心裏百感交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絕境中，得到蘇清兒的救助。這個體弱多病的少女，像一朵生長在溫室裏的蘭花，卻有着超乎尋常的勇氣和善良。
或許是藥效發作，或許是連日的疲憊終於襲來，程燁很快又沉沉睡去。這一覺睡得很安穩，沒有追殺，沒有陰謀，只有淡淡的藥香和安心的蘭香縈繞在鼻尖。
再次醒來時，已是傍晚。窗外的天色染上了一層橘紅，房間裏點上了一盞琉璃燈，光線柔和。程燁感覺精神好了很多，後背的疼痛也減輕了些。
他掙扎着坐起身，靠在床頭。床頭櫃上放着一碗燕窩粥，還冒着熱氣，旁邊擺着幾碟精致的小菜，顯然是特意爲他準備的。
“你醒了？”蘇清兒端着個托盤走進來，上面放着套幹淨的衣服，“我讓人給你找了身幹淨的衣服，是我……是我早逝的哥哥的，你不嫌棄就穿上吧。”
程燁看着那身月白色的錦袍，料子考究，剪裁合體，顯然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他接過衣服，低聲道：“多謝。”
“不客氣。”蘇清兒把托盤放在床上，“粥快涼了，你快趁熱喝吧。”
程燁確實餓了，拿起勺子大口喝了起來。燕窩粥熬得軟糯，帶着淡淡的甜味，很合他的胃口。蘇清兒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手裏拿着針線，繡着一塊帕子，帕子上是幾朵含苞待放的蘭花，針腳細膩，比謝筱筱的手藝好得多。
“你的病……”程燁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和回魂草有關？”
蘇清兒的手頓了頓，隨即苦笑了一下：“嗯。我從小就有怪病，渾身發冷，呼吸困難，只有回魂草能暫時壓制。只是這草很稀有，只有天香樓的柳施施才有渠道弄到，我爹爲了給我治病，不得不看她的臉色。”
程燁沉默了。他沒想到蘇清兒的病竟與回魂草有這麼深的關聯，也難怪蘇瑾會對天香樓如此容忍。
“柳施施不僅僅是賣藥給你爹吧？”程燁試探着問，“她是不是借此要挾，讓你爹做了些什麼？”
蘇清兒抬起頭，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你怎麼知道？”她嘆了口氣，“我爹沒跟我說過具體是什麼事，但我知道，他每次從天香樓回來，都很不高興。而且……”她壓低聲音，“我聽到柳施施的人跟我爹說，只要他把你交出去，就給我足夠的回魂草，保我十年無憂。”
程燁的心髒猛地一沉。柳施施果然連蘇瑾都算計上了！
“你爹答應了？”
“沒有。”蘇清兒搖搖頭，眼神裏帶着對父親的敬佩，“我爹說，他是朝廷命官，不能爲了私怨而不顧公道。程家的冤案，沈家的冤案，他都會查下去，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
程燁看着蘇清兒清澈的眼睛，心裏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在這個充滿陰謀詭計的世界裏，還有這樣堅守正義的人，還有這樣善良勇敢的少女，讓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小姐，老爺回來了，還帶了位客人，說是謝府的趙隊長。”
程燁和蘇清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訝。趙隊長怎麼會來？難道是阿寧把消息帶到了謝府？
“我去看看。”蘇清兒站起身，“你別出聲，我先去應付一下。”
程燁點點頭，心裏卻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蘇瑾和趙隊長的到來，對他來說意味着安全，還是新的危險。
蘇清兒剛出去沒多久，房間門就被推開了。蘇瑾走了進來，身後跟着趙隊長。看到靠在床頭的程燁，蘇瑾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趙隊長卻明顯鬆了口氣。
“程易，你沒事就好。”趙隊長走上前，語氣帶着真切的關切，“阿寧姑娘已經把賬冊送到了謝老板手裏，你放心吧。”
程燁心中一喜：“阿寧沒事吧？”
“她沒事，就是有點擔心你。”趙隊長道，“謝老板讓我來接你回府，好好養傷。”
蘇瑾看着程燁，緩緩開口：“程公子，十年前的舊案，我確實查了很久。你手裏的賬冊，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救你，不是因爲賬冊，而是因爲你舍命護冊的勇氣，像極了當年的沈副將。”他頓了頓，“你在我這裏很安全，若是想多住幾日養傷，我很歡迎。”
程燁看着蘇瑾真誠的眼神，心裏感激不盡：“多謝蘇知府。只是我畢竟是謝府的人，還是跟趙隊長回去的好。他日若有需要，程某定當報答今日救命之恩。”
蘇瑾點點頭：“也好。趙隊長，程公子傷勢未愈，還請多加照拂。”
“蘇知府放心。”
趙隊長小心翼翼地扶起程燁，準備離開。經過蘇清兒身邊時，程燁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滿是感激。蘇清兒沖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輕，卻像一縷陽光，照亮了他心中的陰霾。
走出蘇府大門，程燁回頭望了一眼。這座看似平靜的府邸，藏着太多的秘密和善良。他知道，今日的相遇，絕不會是終點。
回謝府的路上，趙隊長告訴程燁，謝聞仙已經根據賬冊上的線索，開始暗中聯絡當年參與北疆舊案的知情人。天香樓的老鬼因爲賬冊被奪，已經被柳施施斥責，暫時不會有大動作。
程燁鬆了口氣，靠在馬車裏，閉上了眼睛。他想起蘇清兒清澈的眼神，想起謝筱筱擔憂的臉龐，想起阿寧堅定的目光，心裏忽然充滿了力量。
不管前路有多少風雨，他都不會再退縮。爲了真相，爲了正義，也爲了那些在他危難之際伸出援手的人，他必須走下去。
而遠在天香樓的柳施施，正站在窗前，看着謝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程燁，蘇瑾，謝聞仙……你們以爲拿到賬冊就贏了嗎？”她輕輕撫摸着鬢邊的金步搖，“遊戲，才剛剛開始。”
夜色漸濃，安陽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顆顆散落的星辰。而圍繞着十年舊案的博弈，才剛剛進入最關鍵的階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