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熱浪席卷了梁家溝,金色的麥田褪去了青澀,變得沉甸甸、黃澄澄,在烈日下翻滾着灼熱的氣浪。空氣裏彌漫着麥粒成熟的幹燥甜香,混雜着泥土被曬透後散發的塵土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蟬鳴是這片土地上永不疲倦的背景音,單調而聒噪。
“梁小燕”站在自家地頭,頭上戴着頂舊草帽,寬大的帽檐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依舊蒼白的臉。她穿着一件洗得發薄、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的藍布衫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纖細卻不再嬌嫩的手臂,上面沾滿了細小的麥芒和塵土。汗水順着她的鬢角滑落,流進脖頸,帶來黏膩的癢意。
她彎着腰,動作卻異常熟練。左手攏起一把沉甸甸、麥芒扎手的麥穗,右手握着磨得鋥亮的鐮刀,手腕一抖,貼着麥稈根部,“唰”地一聲輕響,一把麥子就整齊地被割了下來。動作麻利,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流暢感,仿佛這雙手早已習慣了千百次同樣的揮動。割下的麥子被她利落地堆放在腳邊,碼成一排。
張秀英在不遠處的地裏直起腰,抹了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看着“小燕”利索的動作,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慰。
“妮兒,慢着點!別累着!這日頭毒得很!”她扯着嗓子喊,聲音在熱浪中顯得有些失真。
“沒事,娘。”梁小燕頭也沒抬,應了一聲,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汗水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她抬起沾滿塵土的手背胡亂抹了一下,繼續彎腰揮動鐮刀。
六個月了。
額角的傷疤早已褪去了粉紅,變成一道淺白的印記,隱在發際線裏。身體的虛弱感也早已被繁重的農活磨去。她像一顆被強行移栽的樹苗,在陌生的土壤裏,竟也掙扎着活了下來,甚至開始抽枝散葉,適應着這裏的陽光雨露和沉重的勞作。
身體的記憶似乎比頭腦更頑固。當她第一次被張秀英半哄半勸地領到麥田邊,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鐮刀時,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就攫住了她。那握刀的姿勢,那割麥的角度和力道,仿佛真的刻在骨子裏。她似乎不用學,身體就知道該怎麼做。割麥、捆扎、搬運……這些繁重的農活,她做起來竟比許多土生土長的村裏姑娘還要利索。張秀英對此欣喜若狂,逢人便誇自家“小燕”病好後手腳更麻利了,是老天爺補償的福氣。看到終於健康起來的“小燕”村裏人也都真心爲老兩口高興。
只有梁小燕自己知道,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揮動鐮刀,每一次沉重的麥捆壓上肩頭,靈魂深處都有一股無聲的呐喊在激烈地抗拒。似乎自己的這雙手,本不該屬於粗糙的鐮刀和沉重的麥捆。這身體,不該在塵土和烈日中耗盡氣力。這種日復一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像一張無形的、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緊緊包裹,讓她感到一種深沉的、幾乎無法呼吸的窒息。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翅膀,在胸腔裏徒勞地撲騰,渴望着沖破這金色的牢籠,飛向某個未知的、卻讓她靈魂悸動的地方。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眼前這片翻滾着熱浪的無邊麥田,投向遠處那條如同灰色帶子般、蜿蜒在田野盡頭、連接着外面世界的縣道。偶爾,會有一輛長途客車或者運貨的卡車,拖着長長的煙塵,在熱浪蒸騰的公路上緩慢移動,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
每當這時,她手上的動作就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酸又空。一種強烈的向往和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交織着涌上來。那裏通向哪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心,總是不由自主地被那條路牽引。
“小燕妹子!歇會兒!喝口水!”
一個洪亮又帶着點憨直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出神。梁小燕回過神,只見王小虎大步流星地穿過麥茬地走了過來。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紅背心,露出曬得黝黑、肌肉結實的臂膀。汗水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閃閃發光。他手裏拿着兩個洗得發亮的綠色軍用水壺,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笑容燦爛得有些晃眼。
王小虎是隔壁王家的兒子,兩家地挨着。他比梁小燕大一兩歲,自小在田裏摔打長大,力氣大得能扛起兩麻袋麥子。自從“小燕”病好下地幹活,他就格外“熱心”,不是幫着梁建國扛重物,就是“順路”給梁家送點自家種的瓜果蔬菜,或者像現在這樣,找借口湊過來。
“給!”王小虎把其中一個水壺塞到梁小燕手裏,動作帶着莊稼漢特有的直接,“井裏剛打上來的,涼快着呢!看你累的,臉都曬紅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梁小燕,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和熱切。
梁小燕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側過臉,低聲道:“謝謝虎子哥。”她擰開水壺蓋,清涼的井水滑過幹渴的喉嚨,帶來短暫的舒爽。
王小虎嘿嘿笑着,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水,喉結上下滾動。他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梁小燕,像是鼓足了勇氣,另一只手從背後變戲法似的伸出來,手裏攥着一大把剛采的野花。紫的、黃的、白的,花朵不大,沾着露水,在烈日下蔫蔫的,卻帶着田野的勃勃生機。
“給……給你的!”王小虎的聲音有點發緊,黝黑的臉膛似乎更紅了,眼神帶着少年人般的羞赧和熱切,“剛在那邊溝坎上采的,好看!跟你……跟你一樣好看!”他把那束野花不由分說地塞進梁小燕懷裏。
帶着泥土氣息的野花猝不及防地撞進懷裏,梁小燕下意識地接住,卻愣住了。她低頭看着懷裏這束色彩雜亂、莖葉粗糙的野花,心裏沒有一絲被異性示好的羞澀或甜蜜,反而升起一股強烈的排斥感。這感覺來得如此突兀而猛烈,讓她幾乎想立刻把花扔掉。
不是花不好看。
而是……不對。
仿佛靈魂深處有個聲音在尖叫: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種粗糙的、帶着泥土腥氣的野花!不該是這種直白到近乎笨拙的示好方式!
她腦海裏似乎閃過一個模糊的碎片——水晶花瓶裏插着幾支優雅的、帶着清香的白色花朵,花瓣柔嫩,莖幹挺直……畫面一閃而逝,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種強烈的對比感和更深的茫然。
“虎子哥……我……”梁小燕張了張嘴,想把花還回去,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拒絕這樸實的好意。她只覺得手裏的花束像燙手的山芋。
“哎呀,拿着拿着!不值錢的東西!”王小虎見她沒拒絕,臉上笑開了花,只當她是害羞,“你歇着,我去幫建國叔捆麥子!”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渾身是勁,轉身就朝着梁建國的方向大步走去。
梁小燕抱着那束蔫蔫的野花,站在原地,望着王小虎汗流浹背、奮力捆扎麥捆的寬厚背影。陽光刺眼,麥浪翻滾,汗水順着她的下頜滴落,砸在幹燥的泥土裏,瞬間消失不見。
身體的疲憊是真實的,農活的熟練也是真實的。王小虎的示好是真實的,張秀英的關切也是真實的。
可爲什麼,這一切都讓她感覺如此沉重?如此……像一個精心布置的牢籠?總感覺她不屬於這片沉重的麥浪,不屬於這一眼望到頭的生活。
遠處縣道上,又一輛長途客車拖着煙塵駛過,鳴着長長的汽笛,奔向未知的遠方。那聲音穿透灼熱的空氣,清晰地傳進她的耳中。
梁小燕的心,隨着那遠去的汽笛聲,猛地一顫。
她低頭看着懷裏那束在烈日下迅速萎蔫的野花,又抬頭望向客車消失的方向,眼神裏是濃得化不開的茫然和一種無聲的呐喊。她是誰?她該在哪裏?那條路的盡頭,是否才有她靈魂深處渴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