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門內,是格桑卓瑪的哭喊,和格桑多吉一家被踩在腳下的臉面。
門外,寂靜重新淹沒了小小的院落。
風掠過屋頂的經幡,發出細微而持續的獵獵聲響。
舒幡被次仁牢牢禁錮在懷裏。
他的胸膛滾燙,心跳聲隔着布料,沉重而有力地捶打着她的耳膜,一聲,又一聲。
她自己的心跳也亂了章法,在喉嚨口沖撞。
兩種心跳,以一種混亂的共振,交織在一起。
空氣仿佛凝固了。
她身後,舒明遠和林婉清像兩尊石像,僵立在原地。
他們的目光,在女兒和那個陌生的藏族男人之間來回掃射,視線裏是讀不懂的茫然和探究。
舒幡終於找回一絲力氣,手掌抵上他的胸膛,輕輕推了推。
掌心下的肌肉瞬間繃緊,紋絲不動。
他沒有鬆手,反而微微低下了頭。
那雙剛剛還燃着火的眸子,此刻已沉澱爲深墨色,火焰熄滅後的餘燼裏,跳動着一簇不加掩飾的得意。
舒幡不得不壓低聲音,語氣裏透着一絲無奈。
“可以放開我了嗎?”
她朝父母的方向偏了偏頭。
“我爸媽……還在看。”
次仁的胸腔因爲低笑而微微震動,他毫不在意地揚起唇角。
“看就看。”
他的聲音依舊是那副粗糲的調子。
“讓他們提前熟悉一下女婿,有什麼不好?”
舒幡被他這套強盜邏輯弄得閉了閉眼,又睜開。
“誰家女婿?”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仿佛在宣告一個事實。
“你家。”
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說的。”
舒幡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他身上陽光與煙草氣息的空氣,決定放棄和這個男人講道理。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裏帶上了命令。
“次仁,鬆手。”
這一次,他終於順從地鬆開了鐵臂。
重獲自由的舒幡立刻向後退了一大步,與他拉開一個絕對安全的距離。
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被他揉得發皺的衣領,努力讓臉頰上那股熱意消退下去。
“幡幡……”
林婉清終於從石化狀態中解凍,快步走上前,眼神復雜地上下打量着次仁。
這個男人,剛剛用最粗暴的方式,爲女兒擋下了一場難堪。
可這方式……也實在太……
林婉清迅速壓下心頭的波瀾,恢復了鎮定。
她看了一眼院外探頭探腦的鄰居,語氣客氣又帶着一絲疏離地開口:
“次仁,今天……多謝你了。”
“屋裏備了酥油茶,不嫌棄的話,進來喝一杯吧。總站在院子裏,影響不好。”
次仁的目光始終釘在舒幡身上,直到聽見林婉清的話,才懶洋洋地轉過頭。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大咧咧地點了點頭。
“好。”
進了屋,局促的氛圍愈發濃重。
舒明遠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動作僵硬地去捅爐子裏的火,鐵鉗碰到爐壁,發出一聲刺耳的刮擦。
林婉清則從櫃子裏拿出家裏最好的兩個描花瓷碗,準備倒茶。她執壺的手很穩,滾燙的茶湯被斟滿,直至將要溢出碗沿。
次仁卻毫無身爲客人的自覺。
他長腿一邁,大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了正對門口的主位上。
那位置,通常是家裏最年長的長輩,或是最尊貴的客人才能坐的。
他雙腿舒展地叉開,後背靠着椅背,姿態張揚,眼神睥睨,仿佛這裏不是舒幡的家,而是他的牧場營帳。
舒幡懶得理會客廳裏的詭異,只丟下一句“我回房換件衣服”,便迅速溜進了自己的房間。
門被關上的瞬間,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靠在了冰涼的門板上。
心跳依舊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她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個地方,似乎還殘留着他唇上薄繭的粗糙觸感,和那股嗆人的、混合着烈日與塵土的氣息。
在末世那些年,她對任何親密接觸都抱持着最高的警惕。
這個吻,霸道、凶狠,充滿了攻擊性和占有欲。
按照她過去的準則,她本該感到被侵犯,並立刻予以反擊。
可事實是,除了最初的震驚,她內心深處那股被極端保護着的“爽感”,如同電流,依舊在四肢百骸裏流竄。
這個男人,像一頭闖入文明世界的雪豹,不懂迂回和試探。
他只遵循最原始的法則。
你欺負我的人,我就用最凶狠的方式咬回去。
還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在她的身上,打上一個“我的”烙印。
簡單,粗暴,卻有效。
舒幡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將這些紛亂的思緒清出去。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生存和變強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剛才那陣混亂中,她清晰地感覺到,隨着情緒的劇烈波動,沉寂在她身體深處的那股力量,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騷動。
像一尾沉睡的魚,在幹涸的河床上,輕輕翻了一下身。
這個發現讓她確信,這個世界,一定存在着能讓她恢復異能的能量源。
她站直身體,目光開始在房間裏仔細搜尋。
這間屋子陳設簡單,一個掉了漆的藏式木櫃,一張稍微一動就“吱呀”作響的木床。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木櫃上。
她走過去,拉開最下方那個卡頓的抽屜。
裏面堆着一些被前主人遺忘的雜物:幾截褪色的哈達,斷了線的佛珠,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兒。
忽然,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涼堅硬的小東西。
她將它捏起來,拿到眼前。
那是一顆暗紅色的珠子,質地粗劣,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細小裂紋。
色澤暗淡無光,像是從什麼廉價飾品上掉下來的。
格桑多吉一家顯然沒把它當回事,就這麼隨意地扔在角落,蒙着一層灰。
舒幡將它緊緊握在掌心。閉上眼,集中全部精神。
一股極其微弱、卻真實不虛的暖流,從珠子裏緩緩滲出。
它順着她的掌心,像一條細小的溪流,慢慢匯入她幹涸的經脈之中。
雖然這股能量少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當最後一絲暖流被吸收完畢後,舒幡還是明顯感覺到身體輕快了些許。
那種長久以來的疲憊感,被沖淡了薄薄的一層。
五感也變得比之前更加敏銳。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客廳裏,母親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一種近乎面試的口吻,詢問次仁家裏的情況。
而次仁則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充滿了牧民式的直白和驕傲。
“聽聞阿沛家是衛藏地區有名望的貴族,不知……”林婉清的話說得很委婉。
“有名望的就我們一家。”次仁打斷了她,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自豪。
這句回答,直接把林婉清後面準備好的客套話全堵了回去。
她換了個更實際的問題。
“那……你家裏,有多少頭犛牛?”
“沒數過,山坡上,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我家的。”
林婉清的試探,顯然進行得相當不順利。
舒幡捏着那顆已經失去所有光澤、變成普通石子的珠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找到了。
方向是對的。
她推門出去時,客廳裏的氣氛依舊僵持着。
次仁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關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看到她出來,他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像暗夜裏被點燃的火把。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着一股壓迫感,幾步就跨到了她面前。
“你要去哪?”
“隨便走走。”舒幡淡淡地回答,將那顆廢掉的石珠不動聲色地揣進口袋。
“我陪你。”
他跟得理所當然,沒有半分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舒幡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裏寫滿了不容拒絕的執拗。
她沒有再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