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藏區,天高雲淡。
陽光鋪在土黃色的街道上,燦爛卻不灼人。
空氣裏是青草、泥土和牲畜混合的氣息。
次仁不再咄咄逼人,只是安靜地走在她身側。
他的步子很大,卻刻意放慢了,每一步都落在她身邊。
風吹起他深色藏袍的下擺,腰間的銀飾隨着走動輕晃。
他很高。
舒幡需要微微仰起頭,才能看見他線條硬朗的下巴。
那裏覆蓋着一層青色胡茬,透着一股野性氣息。
“你剛才……”
舒幡停頓了一下,組織着語言,決定把話說清楚。
“爲什麼要那麼做?”
“卓瑪欺負你。”
次仁的回答直接,不帶任何修飾。
“我看不過。”
“那你也不能……”
“能。”
他打斷她,猛地側過頭。
那雙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你是我的女人,我親你怎麼了?”
這句話扎進了舒幡的腦子裏。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迫使自己正視他。
“次仁,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你的女人。”
“你很快就是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齒。
那笑容裏,是十足的占有欲和一種天真的理所當然。
“在我們牧區,男人看上了哪個姑娘,就會去她家門口唱情歌,摔跤摔贏她家所有的兄弟。”
他用下巴指了指她身後空蕩蕩的院門。
“我要是去你家,你家沒兄弟給我摔,我就只能直接告訴你,我要娶你。”
這番宣言,讓舒幡竟無言以對。
她面對過喪屍,聽過最惡毒的詛咒,卻從未處理過這種直接的求愛。
“我不會嫁給你。”
她陳述一個事實。
“爲什麼?”
次仁的眉頭擰了起來,臉上滿是困惑。
“我不好嗎?”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她籠罩。
“我的牧場很大,牛羊也最多。”
“你嫁給我,就是拉薩最大的牧場主的老婆,以後這片地方,沒人敢再多看你一眼,更沒人敢欺負你。”
“我可以天天給你打兔子烤着吃,冬天給你鋪上最厚、最暖和的狼皮褥子。”
他急切地列舉着自己的優點,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和誠意。
舒幡看着他真誠又困惑的臉,心底某個角落微微一軟。
這個男人,活在他自己的世界和邏輯裏。
那個世界沒有陰謀算計,只有藍天、雪山和牛羊。
“婚姻……”
她耐着性子,試圖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釋。
“需要兩個人兩情相悅。”
“而且,我聽說……”
她聲音壓得極低。
“你家有5個,而且是兄弟共妻。”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讓兩人之間的空氣凝固了。
次仁臉上的笑容凝固,然後消失了。
他的神情黯淡下去,變得陰鬱。
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滯重起來。
“那是家裏的規矩。”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發悶。
“但如果你不願意……”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舒幡,語氣裏是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我可以帶你走。”
“我們去雪山最深處的那個牧場,那裏只有我,和我的牛羊,再也沒有別人。”
這句話,讓舒幡心裏一震。
爲她一個人,背棄家族,背棄傳統。
這個承諾的分量,超出了她的預料。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喧鬧。
幾個穿着藏裝的男人正圍在一起,唾沫橫飛地爭論着什麼。
格桑多吉就在人群中央,他正手舞足蹈地對着衆人說着,一邊說,還一邊朝舒幡他們這邊指指點點。
那張臉因激動而漲紅,滿是惡意。
不用聽也知道,他肯定是在變本加厲地散播着關於她的、不堪的謠言。
次仁的臉色冷了下來。
他剛剛壓下的怒火再次被點燃,帶着毀滅的氣息。
“你在這裏等我。”
他對舒幡扔下這句話,每個字都從牙縫裏迸出來。
然後,他邁開大步,朝那群人走去。
格桑多吉看到次仁過來,嚇得本能地縮了縮脖子。
但當着衆人的面,他還是硬着頭皮逞強。
“我說的是事實!那個漢人女人就是個狐狸精,一來就勾搭……”
他的話沒能說完。
所有人都以爲次仁會用拳頭解決問題。
但他沒有。
次仁沒有動手,甚至沒有再吐出一個罵人的字眼。
他在一片死寂中,在格桑多吉驚恐的注視下,猛地轉身。
他快步走回舒幡面前。
在街上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他從懷裏掏出一條潔白的哈達。
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雙手捧着哈達,鄭重地掛在了舒幡的脖子上。
哈達的布料觸到肌膚,有些微涼。
然後,他後退一步,單膝跪下。
聲音洪亮,響徹了整個街區。
“舒幡!”
他用生澀的漢語喊了她的名字。
“我,阿沛·次仁,今天在這裏,向念青唐古拉山神起誓!”
“我喜歡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聲音充滿力量,壓過了所有的竊竊私語。
“我沒有金銀珠寶,但我會給你阿沛家最大的牧場,給你最肥壯的牛羊!”
“我的馬你隨便騎,我的獵物都給你吃,我的命,也是你的!”
他一句一句地吼着,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獻祭。
“嫁給我!做我次仁唯一的女人!”
周圍都安靜了。
風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對男女身上。
格桑多吉的臉色變得難看,嘴巴張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舒幡低着頭,看着單膝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他仰着臉,毫不掩飾滾燙的愛意和期待。
她的心,在那一刻,亂得一塌糊塗。
像一池被投入巨石的湖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帶着毀天滅地氣勢的求婚,砸得頭暈目眩。
末世十年,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慢慢抬起手,冰涼的指尖觸碰到胸前那條潔白的哈達。
布料柔軟,卻帶着千鈞的重量。
然後,在次仁燃着希望的目光中,她輕輕地、卻堅定地,將哈達從脖子上取了下來。
她將它捧在手心,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寶。
“次仁,”
她的聲音很輕,卻在極致的安靜中,清晰地傳到他的耳朵裏。
“謝謝你。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次仁眼裏的光,猛地亮了一下,像黑夜裏被劃亮的火柴。
“但是,”
舒幡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
“我不能嫁給你。”
“婚姻不是一個人的宣告,也不是一時的沖動。”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繼續說。
“我希望我的丈夫,是我真心喜愛的,而不是被感動的。”
她的話,像一盆夾着冰碴的雪山融水,兜頭澆在了次仁火熱的心上。
他眼裏的光,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
最後只剩下執拗的、不肯熄滅的倔強火星。
舒幡沒有退縮。
她當着他的面,將那條哈達,小心翼翼地、一絲不苟地疊好。
疊成一個整齊的方塊。
然後,她將它重新遞到他的面前。
“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她的拒絕,禮貌,周全,卻不留一絲餘地。
然而,就在她清澈堅定的眼神深處,卻泄露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與觸動。
這絲復雜的情緒,像一根極細的、帶着倒鉤的絲線,勾住了次仁那顆即將墜入深淵的心。
他沒有去接那條哈達。
他緩緩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投下濃重的陰影,帶着一股壓抑的沉默。
他死死地盯着舒幡,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自己的骨頭裏。
“好。”
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幹澀而沙啞。
“我等。”
他盯着她手裏的哈達,又補上一句。
“我等你心甘情願地戴上它。”
說完,他猛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那背影,帶着被全世界拒絕的落寞,和一股寧可撞碎南牆也不肯認輸的蠻橫。
風又起了,吹動着街邊的經幡。
院子門口,只剩下舒幡一個人。
她手裏捧着那條被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哈達,在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