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被掛斷後,那短促而決絕的忙音,並未立刻消失在空氣中,反而像是擁有了實體,變成一根冰冷堅硬的鋼針,狠狠地釘入了蘇言的耳膜,穿透鼓膜,直刺入大腦的最深處,然後在那裏持續不斷地、尖銳地鳴響。
嗡——
世界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抽離了。窗外的車流聲、空調運行的微弱嗡鳴、甚至他自己狂亂的心跳聲……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永恒的忙音,和心髒被瞬間捏爆後、血液停止流動的死寂。
他維持着接聽電話的姿勢,右手還僵硬地舉在半空,指尖冰涼,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肢體。手機早已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靜靜地躺在地板冰冷的瓷磚上,那蛛網般裂開的屏幕,像是他此刻人生的預兆。
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又仿佛徹底停滯。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所有靈魂和生氣的石膏像。只有胸腔裏那不再跳動、只剩下空洞疼痛的器官,證明他還活着。
然後,延遲的、海嘯般的沖擊才猛地襲來。
冰冷。
一種徹骨的、從骨髓深處彌漫出來的冰冷,迅速席卷了全身,凍僵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呼吸。他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細密的、無法抑制的戰栗從指尖開始,迅速蔓延至全身,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眼淚卻與之相反,是滾燙的。
它們毫無預兆地、瘋狂地涌出眼眶,決堤般滾落。不是抽泣,不是嗚咽,而是沉默的、洶涌的崩潰。滾燙的淚珠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濺落在同樣冰冷的地板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仿佛那淚水也是來自冰原的寒流。
耳邊,江宸那些冰冷刺骨、淬滿毒液的話語,開始一字一句、清晰地、慢速地循環播放,每一個音節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上:
——“演得一出好戲…”
(原來那些心動、那些緊張、那些笨拙的靠近,在他眼裏,都只是演技?)
——“不過是各取所需,解決一下生理需求而已…”
(那些溫暖的擁抱、那些熾熱的親吻、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原來僅僅……只是需求?)
——“別太天真了…”
(是啊,他多天真。竟然以爲真心可以換來真心,竟然以爲雲端的神祇會垂憐地上的塵埃。)
——“不要再聯系了…”
(徹底的驅逐。徹底的否定。徹底的……終結。)
——“好自爲之。”
(最後的慈悲?還是最深的嘲諷?)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帶着倒刺的利刃,在他那顆曾經毫無保留捧出的、滾燙的心髒上反復剜攪、切割、撕裂。痛楚尖銳到極致,反而變得麻木,只剩下一種彌漫到四肢百骸的、空洞的鈍痛,痛得他幾乎要彎下腰去,卻連蜷縮的力氣都沒有。
原來……是這樣。
那些短暫的溫存、那些偶爾流露的、讓他心悸的溫柔、那些黑暗中緊密相擁的瞬間、那些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的每一個細節……全都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戲碼?一場建立在“各取所需”基礎上的、成年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遊戲?
而他,卻可笑地、虔誠地、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和信仰,像個徹頭徹尾的、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傻瓜,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裏,還沾沾自喜,以爲得到了全世界。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羞辱感,如同肮髒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甚至暫時壓過了那噬心的疼痛。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極其痛苦的、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出來的幹嘔聲,終於沖破了死寂。
他猛地彎下腰,劇烈的痙攣從胃部直沖喉嚨。他痛苦地幹嘔起來,額頭滲出冰冷的汗珠,身體因爲劇烈的動作而顫抖得更厲害。可是胃裏空蕩蕩的,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無盡的苦澀和絕望的酸水,灼燒着他的喉嚨和食管。
手機屏幕碎裂在地,映出他此刻蒼白扭曲、淚痕交錯的臉,和那雙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眼睛。
那破碎的影像,如同他此刻支離破碎的人生和信仰。
門外,經紀人林薇急促的、幾乎是用拳頭砸門的砰砰聲,和她那變了調的、尖銳的喊聲,像是從另一個極其遙遠的世界傳來,模糊而不真切:
“蘇言!蘇言你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面!我知道你看到了!你冷靜點!聽見沒有!我們必須馬上商量對策!蘇言!開門!”
對策?
還有什麼對策?
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絕望的“對策”,就是這個世界立刻毀滅,或者他自己立刻消失。
他失去了視若生命的事業,失去了好不容易積累起的名譽,失去了所有對未來的憧憬……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他唯一愛過的、視若信仰的光。
而那道光,親手將他推入了這萬劫不復的深淵。
世界在他眼前徹底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和聲音,扭曲、變形、最終轟然倒塌,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黑暗廢墟。
他緩緩地、無力地癱軟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遺棄的、受傷的幼獸,將自己徹底埋進了這片廢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