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蘇言混沌的感知中緩慢爬行。他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縮了多久,幾個小時?或許只是一瞬?直到窗外天色由墨黑轉爲灰蒙,再透出慘淡的晨光,細微的光線頑強地鑽過厚重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微弱的光帶,恰好照亮了不遠處那支屏幕碎裂的手機。
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門外早已恢復了寂靜。林薇不知是離開了,還是只是放棄了呼喊。這份死寂,比之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
就在這時,那支屏幕碎裂的手機,竟然頑強地、斷續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極度安靜的房間裏被放大到極致,像垂死之人的最後掙扎。
蘇言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那震動聲仿佛一根細針,刺入他麻木的神經。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凌亂的發絲黏在溼漉漉的臉頰上,眼神空洞地望向聲源。
震動持續着,帶着一種不依不饒的固執。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顫抖着,碰觸到那冰涼的、布滿裂紋的手機外殼。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縮回手,但幾秒後,又再次伸出,用盡全身力氣,將它拿了起來。
屏幕碎裂的圖案下,顯示着無數個未接來電和爆炸般彈出的微信、微博消息提醒。而最新的一條,是微博特別關注的發文提示。
他特別關注的人,只有一個。
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窒息感再次襲來。他顫抖着手指,劃開屏幕——裂紋割裂了顯示的內容,但依舊清晰可見。
是江宸工作室的官方微博,以及星宸娛樂的官方微博,在同一時間,聯合發布了一份聲明。措辭冰冷,格式工整,每一個字都透着法律文書般的嚴謹和無情。
聲明標題加粗標黑:【嚴正聲明】
蘇言的視線模糊了一瞬,他用力眨掉眼中的水汽,逼迫自己看下去。
聲明先是嚴厲譴責了近期網絡上針對江宸先生的“惡意誹謗”和“不實謠言”,聲稱其個人形象和聲譽受到了“嚴重損害”。用詞客觀,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
緊接着,最關鍵的部分來了:
——“出於保護藝人合法權益和澄清事實的必要”,茲代表江宸先生鄭重聲明:“江宸先生與蘇言先生僅爲前同事關系,僅限於《燼霜》劇組的正常工作合作”。(“前同事”、“僅限於”、“正常工作合作”——每一個詞都在精準地劃清界限。)
——“合作期間及結束後,雙方除工作必要溝通外,並無任何私人往來,特此澄清”。(“並無任何私人往來”——這七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將他記憶中那些隱秘的溫存、那些顫抖的親吻、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徹底否定,踩入泥濘。)
——最後,語氣強硬地強調:“對於繼續散布不實信息、惡意捆綁炒作的行爲,本公司及江宸先生將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惡意捆綁炒作”——他所有的真心,最終被定義爲此。)
這短短幾百字的聲明,像一份冰冷的判決書,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就直接將他釘死在了“心機倒貼”、“捆綁炒作”的恥辱柱上,並將他徹底地、幹淨利落地從江宸的世界裏剝離出去,撇清得仿佛從未有過任何交集。
原來……“不要再聯系”之後,是更徹底的……“並無任何私人往來”。
蘇言看着那刺眼的文字,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嘴角艱難地想要向上扯動一下,卻最終只形成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的弧度。喉嚨裏發出幾聲破碎的、類似哽咽又類似笑聲的怪異聲響。
原來他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守護的一切,在對方眼裏,是需要用如此冰冷決絕的公告來徹底切割的污點。
聲明發布的瞬間,微博幾乎癱瘓。
江宸工作室聲明# 瞬間空降熱搜第一,後面跟着一個鮮紅的“爆”字。
評論區徹底淪陷。
江宸的粉絲如同拿到了至高無上的聖旨,狂歡着,慶祝着,攻擊變得更加有恃無恐、理直氣壯:
“哥哥威武!工作室給力!早就該告了!”
“看到沒有!正主親自下場打臉!某糊逼臉疼嗎?”
“只是同事!從未私交!請吸血螞蟥獨立行走!”
“心疼哥哥被這種心機婊纏上這麼久!”
“蘇言滾出娛樂圈!還娛樂圈一片清淨!”
原本還有些猶豫、持觀望態度的路人,看到這份“官方認證”的聲明,也紛紛倒戈,加入嘲諷和指責的陣營。少數試圖理性分析“照片角度有問題”、“聲明有點太過絕對”的聲音,瞬間被淹沒在滔天的惡意浪潮和粉絲的舉報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蘇言的個人微博賬號徹底變成了人間煉獄。每刷新一次,都有成千上萬條新的辱罵和詛咒涌入私信和評論區。語言之下作惡毒,突破想象力的下限。他的粉絲數開始暴跌,脫粉回踩的言論比比皆是。
這僅僅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的手機開始被各種陌生的號碼打爆。他不敢接,只能看着屏幕一次次亮起又暗下。然後,林薇的電話終於再次打了進來,她的聲音疲憊而沙啞,帶着一種無奈的絕望:
“蘇言……品牌方……幾乎所有的合作方,都發來了解約函……理由是‘形象受損’,‘違反合同道德條款’……他們不僅解約,還要求支付天價違約金……”
“還有……之前談好的那個電影配角、那個綜藝常駐……全都黃了……對方連違約金都懶得要,直接說不用來了……”
“公司……公司那邊……”林薇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高層開了緊急會議……他們的意思是……先冷處理……目前的輿論……保你不劃算……公關資源……可能……可能主要會用於維護公司其他藝人……”
蘇言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林薇在說着別人的事情。
他被放棄了。
如同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在烈日的暴曬和圍觀者的指指點點下,徒勞地張着嘴,做着最後的、無聲的掙扎,等待着最終的窒息。
他緩緩地、動作遲緩地站起身。雙腿因爲長時間的蜷縮而麻木,險些再次摔倒。他扶着牆壁,一步步挪到窗邊,猛地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刺眼的陽光瞬間涌入,照亮了房間裏彌漫的灰塵,也照亮了他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
窗外,是這個城市一如既往的車水馬龍,喧囂繁華。世界並沒有因爲他的崩塌而停止運轉。
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拉上了窗簾,將陽光和整個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房間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他走到床邊,緩緩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拿出手機,不再看那些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只是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條冰冷的聲明。
屏幕的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裏,明明滅滅。
最終,手機電量耗盡,屏幕徹底暗了下去。
房間陷入完全的黑暗和死寂。
他維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仿佛要就這樣,坐到地老天荒。
徹底的切割,已然完成。
而他,迎來了徹底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