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極致的痛苦與麻木中,變成了一種粘稠而緩慢流動的膠質。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無限拉長,沉重得令人窒息。
蘇言不知道自己在那片冰冷的地板上蜷縮了多久。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模糊時,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清醒時,那些冰冷的字句和屏幕上裂痕的紋路便如附骨之蛆,清晰地啃噬着他殘存的感知。
飢餓和幹渴的感覺早已被更龐大的痛苦淹沒。直到一種灼熱感從體內升起,像暗燃的炭火,一點點舔舐着他的五髒六腑,皮膚卻泛起一陣陣冰冷的雞皮疙瘩。他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冷熱交替,視線裏的東西開始旋轉、模糊。
最終,是破門而入的急促聲響和驚惶的呼喊將他從半昏迷的邊緣強行拉扯回來。
經紀人林薇帶着物業和急救人員闖了進來。刺目的光線涌入昏暗的房間,照出蜷縮在地板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幹裂起皮的蘇言。
“蘇言!”林薇的聲音帶着哭腔,撲跪在他身邊,觸手所及是一片滾燙。“天啊!你怎麼這麼燙!”
他被七手八腳地抬上擔架,送入救護車。閃爍的藍紅燈劃過他緊閉的眼瞼,外界的聲音嘈雜而遙遠,像隔着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他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擺布。
再次擁有清晰的意識時,他聞到了消毒水特有的、冰冷刺鼻的味道。睜開眼,是醫院病房單調的白牆和天花板,手背上打着點滴,冰涼的液體正一點點輸入他的血管。
林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眼圈紅腫得厲害,面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看到他醒來,她猛地坐直身體,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最終只化爲一聲長長的、沉重的嘆息,帶着無盡的疲憊和沙啞。
“……你發燒昏迷了三天。”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急性肺炎,加上嚴重脫水和高燒……醫生說你再晚點送來……”她說不下去了,別開臉,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角。
“蘇言,”她轉回頭,聲音裏帶着一種近乎哀求的無力感,“算我求你了,別這樣……別這樣糟蹋自己行不行?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我們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啊……”
蘇言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白色的頂板仿佛沒有盡頭。對於林薇的話,他沒有任何反應。瞳孔裏是一片幹涸的廢墟,映不出絲毫光亮。活下去?爲什麼還要活下去?
出院後,他變得更加沉默。幾乎不再開口說話,對外界的一切刺激都失去了興趣。公司對他采取了徹底的冷處理,幾乎等同於雪藏。所有的行程、通告、合作全部清零。沒有人再來找他,他的手機徹底沉寂下去,像一塊冰冷的磚頭。
他搬離了那個曾經承載過短暫虛假溫馨、也最終徹底崩塌的公寓。林薇幫他找了一個偏僻老舊的小區裏的一居室,房子很小,采光也不好,但足夠隱蔽,租金便宜。
網絡上的風暴在經歷了最初的爆炸式狂歡後,漸漸平息下去,被新的熱點和八卦所取代。互聯網沒有永恒的記憶,但“蘇言”這個名字,卻已經和“資源咖”、“心機”、“被包養”、“白眼狼”等標籤牢牢綁定,成爲了圈內一個短暫的笑話、一個用來警示新人的反面教材,沉入了污名的淤泥底層,不再被輕易提起,卻也從未被真正忘記。
那部曾經讓他短暫觸摸到雲端、也最終將他推入地獄的《燼霜》,他再也沒有看過一眼。家裏那個裝着劇本、定妝照、以及一些零零碎碎劇組紀念物的紙箱,被他用厚厚的膠帶封死,塞到了床底最深的角落,如同埋葬一具腐爛的過去。
生活仿佛陷入了一場漫長而看不到盡頭的寒冬。
沒有工作,沒有社交,沒有期待。銀行卡裏的數字在支付了違約金和房租後急劇縮水。他像一抹遊魂,日復一日地在那個狹小昏暗的房間裏飄蕩。白天,他常常坐在窗邊,看着樓下灰撲撲的街道和零星的行人,一看就是幾個小時,腦子裏空空如也。晚上,則常常在噩夢與失眠中交替掙扎。那些惡毒的評論、江宸冰冷的臉、還有那張該死的白色卡片……總在夜深人靜時輪番上演。
爲了最基本的生存,他必須想辦法。他不能再依靠公司,也沒有臉面向家裏開口。
他開始接一些最底層、最無人問津的活。
通過以前某個劇組認識的、現在同樣在底層掙扎的副導演介紹,他去一個偏僻的小話劇社跑龍套。沒有台詞,甚至常常需要戴上面具,扮演一棵樹、一塊石頭、或者背景裏模糊的影子。報酬微薄,但他需要那一點錢,也需要用某種方式強迫自己“動起來”,否則他怕自己會徹底凝固在那個房間裏。
他去做表演培訓班的助教,幫着整理器材,打掃衛生,偶爾給那些懷揣明星夢的年輕人做一下示範。那些年輕人看他的眼神有時會帶着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們或許認得他,或許聽過他的“事跡”。他假裝沒看見,只是更沉默地低下頭。
他甚至接過一些影視劇的群演角色,或者給一些低成本動畫、譯制片配一些無關緊要的背景音。工作環境嘈雜,人員混雜,報酬按天結算,極其不穩定。
這些工作無法給他帶來任何榮耀感,甚至常常伴隨着屈辱和疲憊。但他需要活着。每一次穿上那些散發着黴味的戲服,每一次站在陌生的、冷漠的人群裏,每一次拿到那一點點皺巴巴的現金,都像是在提醒他,他還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呼吸着。
在這個過程中,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臉頰凹陷,顯得那雙眼睛更大,卻也更加空洞。曾經那種清澈的、帶着些許怯生生的少年氣被徹底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近乎麻木的疏離感。他的演技在苦難的磨礪下,反而褪去了所有的浮華和技巧,變得更加內斂、扎實,甚至帶上了一種破碎感的深度,但那光芒被深深地掩藏了起來,無人得見。
偶爾,在極其疲憊的深夜,或是被噩夢驚醒的凌晨,他會像自虐一般,無意識地、顫抖着在搜索引擎裏輸入那個名字。
看着屏幕上那個愈發耀眼、距離他更加遙遠的人,在巴黎時裝周的秀場頭排談笑風生,在戛納的紅毯上接受萬衆矚目,拿下一個個國際頂級代言,出席慈善晚宴一擲千金……照片裏的他,依舊俊美無儔,氣場強大,只是眉眼間的冷寂似乎比以前更重了幾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距離感。
他的心會泛起一陣極其細微的、遲來的鈍痛,像被一根早已生鏽的針輕輕扎了一下,並不尖銳,卻帶着一種綿長而沉重的酸澀。然後,這感覺會迅速被更深的麻木和自嘲所覆蓋。
他們之間,原本就是雲泥之別。一個注定翱翔九天,一個只能深陷泥沼。
是他自己癡心妄想,僭越了本該永遠保持的距離,最終落得萬劫不復。
而他永遠不會知道,在無數個海外工作的深夜,也會有人對着酒店房間裏冰冷的電腦屏幕,看着狗仔偷拍到的、那張在小劇場後台迅速消瘦、眼神失去所有光采的側臉照片,久久地出神,指間的煙燃到了盡頭都未曾察覺。然後,會猛地關掉頁面,像是被什麼燙到一樣,拿起電話用英語流利地溝通起下一個工作細節,或者幹脆叫助理送酒進來,試圖用更高強度的工作和酒精來麻痹和填補內心深處那莫名擴散的空洞與煩躁。
寒冬,凜冽而漫長。
籠罩着兩個人。
一個在冰面上visible 地風光無限,受萬人追捧,卻仿佛被困在無形的冰殼之中。
一個在冰面下 silent 地窒息掙扎,被世界遺忘,在黑暗中獨自舔舐着永不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