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的日子,像一場漫長而灰暗的默片。蘇言住進了那個位於城市邊緣的老舊小區。一居室,面積狹小,牆壁泛黃,天花板角落有雨水滲透留下的暗色污漬,空氣裏常年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黴味和隔壁飯菜的混合氣味。窗戶對着另一棟樓的灰牆,采光極差,即使是在白天,室內也總是昏沉沉的。
他幾乎不出門。
外賣盒子、速食食品包裝袋在角落裏堆積起來,散發出不甚新鮮的氣味。他懶得收拾,也沒有力氣。大多數時候,他只是蜷縮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或者直接躺在地板冰冷的瓷磚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一片片模糊的水漬,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大腦常常是一片空白,像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寒冷而麻木。但偶爾,雪層會裂開縫隙,那些尖銳的碎片便會猛地刺入——江宸冰冷的眼神、那句“各取所需”、聲明裏“並無任何私人往來”的字眼、網絡上潮水般的惡毒詛咒……每一次回憶都帶來一陣劇烈的、生理性的心悸和惡心,迫使他不得不中斷思考,重新縮回那片麻木的雪原之下。
林薇會定期過來。她總是提着一袋簡單的食材或水果,默默地幫他打掃一下房間,清理掉積攢的垃圾,煮一點清淡的粥或面條放在桌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急切地勸說什麼,只是偶爾會用一種復雜而擔憂的眼神看着他,欲言又止。
“吃點東西吧,蘇言。”她最終總是這麼說,聲音幹澀。
蘇言有時會機械地吃幾口,味同嚼蠟。有時則毫無反應,直到食物冷透,凝固成油膩的一團。
錢,成了最現實的問題。公司的冷處理意味着沒有任何收入,而之前的積蓄在支付了高昂的違約金和房租後,已經所剩無幾。林薇嚐試着提起幾個找上門來的、極其低端甚至帶有侮辱性質的商演或推廣,話沒說完,就在蘇言死寂的眼神中自動消失。
他知道,他必須做點什麼。否則,他可能真的會悄無聲息地爛死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裏。
第一次走出那棟居民樓,是在一個陰沉的下午。天氣已經轉涼,冷風卷着枯葉打着旋。他裹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帽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僅僅是站在路邊,感受着外界的光線和流動的空氣,就讓他產生一種強烈的不適和暈眩感,仿佛一個久居洞穴的人突然被暴露在日光下。
他要去見一個人。是林薇輾轉托關系找到的一個私人表演培訓班負責人。地方藏在一個破舊的寫字樓裏,電梯嘎吱作響。接待他的男人四十多歲,頭發油膩,眼神精明地在他身上掃了一圈,顯然認出了他,嘴角撇過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哦,蘇言啊……知道知道。”男人彈了彈煙灰,“我們這兒呢,缺個助教,幫着搬搬器材,打掃下衛生,偶爾給學員對對詞,做個反面示範什麼的。”他刻意加重了“反面示範”幾個字,“工資日結,一次兩百,幹不幹?”
屈辱感像細針一樣扎進皮膚。蘇言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指甲掐進掌心。他低着頭,帽檐下的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幾秒鍾的死寂後,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響起:“……幹。”
工作的內容瑣碎而卑微。擦拭把杆鏡牆上的灰塵,整理散落一地的劇本,在學員練習時幫忙搭戲,念着那些毫無營養的台詞。那些懷揣明星夢的年輕男女看他的眼神各異,有好奇,有憐憫,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打量,仿佛在圍觀一個跌落神壇的稀有物種。
“誒,你看,那不是那個誰嗎……”
“嘖嘖,混到這地步了……”
“離他遠點,晦氣……”
竊竊私語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無孔不入。他全程低着頭,盡可能減少存在感,只是麻木地完成着手頭的工作。拿到那兩張皺巴巴的百元紙幣時,他覺得那紙鈔都帶着燙手的溫度。
下一次,是去一個更偏遠的小劇場。一個先鋒話劇團正在排演一部晦澀的實驗戲劇,需要大量戴面具的群演,扮演抽象的符號或背景。一場排練下來,汗水浸透了廉價的戲服,面具悶得人幾乎窒息。導演脾氣暴躁,髒話連篇,對群演呼來喝去。
蘇言混在人群中,和其他幾個同樣沉默的底層演員一樣,機械地移動着。面具隔絕了他的面容,也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在黑暗中,戴着面具,他反而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全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在意他是誰。他只需要成爲一個符號,一個影子。
排練結束,已是深夜。他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出劇場,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公交已經停運,他站在空曠的街邊,猶豫着是否要花費幾十塊錢打車回那個冰冷的出租屋。
最終,他選擇了步行。
城市已經沉睡,只有路燈孤獨地亮着,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無邊的寂靜。巨大的孤獨感和渺小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走到一座過街天橋上,扶着冰冷的欄杆,望着橋下偶爾掠過的車燈,像一條條流動的光帶,駛向未知的遠方。沒有人知道,橋上這個裹着舊外套、形單影只的年輕人,曾經也站在過光芒匯聚的中央。
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茫然涌上心頭。他的人生,難道就要這樣一直下去嗎?像一具行屍走肉,活在不見天日的陰溝裏,靠着旁人的施舍和最低賤的工作苟延殘喘?
不。
一個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響起。
憑什麼?
憑什麼那些構陷他、踐踏他的人可以高高在上?憑什麼他要因爲莫須有的罪名而徹底毀滅?他做錯了什麼?錯在真心錯付?錯在不夠圓滑?錯在出身卑微?
一股極其微弱,卻帶着灼熱溫度的火星,突然在那片冰冷的灰燼中閃爍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空氣。肺葉被刺得生疼,卻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不能就這樣認輸。
即使要爛,也要爛在陽光下。即使要死,也要站着死。
他緩緩站直身體,目光重新投向橋下那些流動的光帶。眼神依舊疲憊,深處卻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改變。那是一種被極致的痛苦淬煉過的、更加堅硬和清醒的東西。
他拿出手機,屏幕碎裂的痕跡依舊猙獰。他找到林薇的微信,緩慢地、卻異常堅定地敲下一行字:
【薇姐,還有什麼活,無論多小,多累,都幫我接着。配音、龍套、話劇……我都可以。】
信息發送成功。
他收起手機,最後看了一眼橋下的車流,然後轉過身,一步一步,堅定地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腳步依舊沉重,背影依舊單薄。
但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寒冬依舊凜冽,但在無人可見的灰燼之下,一粒微弱的火種,已然被重新點燃,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